“放开我。”
画棠平静地看着对方、平静地开口。
季铭松开了她。
她看看四周,看着依旧如常、在风雨中摇晃的树木、草丛,平静地转身,往回走。
季铭担忧地跟着这样的画棠,心脏直直就揪在嗓子眼。
他以为画棠会哭,崩溃大哭;他以为画棠会晕,痛极晕厥。
可是画棠没有。
画棠忽然就平静了,就那样平静下来了。
平静地说话,平静地走着,连脚步都没有晃动一下。
看得季铭心底的钝痛在加剧。他担心,非常非常的担心。这个样子画棠,根本从头到脚都不对劲。
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只能这样跟着,安静地跟着。
跟得他、泪水混着雨水,一起流淌。
季铭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个给予他温暖、方向的画大人没了,给予他温柔、感动的画夫人没了。
他能感受到心脏处传来的阵阵钝痛,像把没有开刃、还生锈很严重的刀,一刀一刀地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来回拉锯着。
锯得季铭呼吸都用不上力气。
出生时,母亲没了;十二岁时,杨嬷嬷没了;十七岁时,父亲没了。
一次次地重击、一次次地伤痛,季铭还以为,自己再遇到事情、就能挺得住了。
可之后,是他的伯父要除掉他。
而就在他对这人世间彻底绝望的时候,画大人夫妇出现了。
像是夏日里灿烂的暖阳,就那样直直地暖进了季铭的心底里。
他以为:以后的路,可以不那么孤独了。
他以为:他已经找到了今后要努力的方向、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就这么没了……
就这么、突然地,又没了……
他还有好多话没有跟画大人说。
他还想跟画大人讲讲他的打算:他要等回去后如何帮忙画大人站回朝堂。
或者:跟着画大人一家,去山里种田。
他想告诉画大人:不管是什么,他都会努力去学习。他要拜画大人为师,学习能学到的一切。
可他还没有说出口、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季铭捂住眼睛,蹲下了身,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而此时,画棠也已经走回到了出事的地方。
她伸指摸了摸赵洋、再摸了摸桑明。
他俩的脉搏,已经如大山一般沉寂。
他俩的双眼,还死死地睁着,看着山崖的方向……
画棠轻轻地为他们合上眼敛。
然后起身,从别的尸体上扒水囊。
扒了一堆,再拎回来。
从怀里摸出药包、金针包、小工具包,走到季铭的身边坐下。
将其给推倒。
然后开始为其治疗。
季铭乖乖地配合着,只是捂在眼睛上的手,一直没有拿下来。
但这没有影响到画棠的动作。
画棠直接用剪刀,剪掉了季铭身上、每一处伤口周围的布料。
再有条不紊地处理。
一边处理,画棠一边平静地说着话。
“左臂上两处刀伤,一处为旧伤,崩裂了。均有撕裂痕。
右小臂上一处剑伤,较深,新伤,有撕裂。;
左小腿上一处叉伤,留下三个血洞;
右大腿上一处斧子划伤,不重,没有伤到主要血脉。
背部一处刀伤,较深,乃最重伤。
都不致命,但短时期内,不能再动武。”
说完,再没开口。
等都处理完了,画棠再给季铭把了把脉,确实死不了了之后,起出定血、定痛的金针,与其它物什一起收好。
站起来,走去了几棵大树的树后。
接着为自己医治。
金针,只定了血,没有定痛。
看着针线一针针地扎过皮、穿过肉,透过去、再透回来。
画棠感觉不到痛,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哪怕她故意扎深一些,也感觉不到。
天色渐渐地完全黑了下来。
画棠处理完自己身上的伤后,再依次将物什一一收好,揣好,起身,顺着山道往回走。
季铭跟了上来,轻声开口:“你爹……他、他说过,不能报私仇。”
他知道画棠想报仇,不止画棠想,他更想。
季铭若不是一直在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若不是一遍遍地用画大人的话提醒自己,他早已提剑杀向了离县县衙。
杀向离县的每一处!
除了画棠,没有人比他更想让仇人的鲜血、浇灌他全身的里里外外。
季铭没有这么恨过,从来没有!
“我去山下找我爹娘。你不要跟着我。”
季铭听到了画棠平静的回答。
季铭没有出声,沉默地继续跟着。
却差点儿撞在了画棠的身上。
画棠站住了脚,转身看着季铭,再次重复:“你不要跟着我,我现在不想看见你。爹娘是我的,我自己去找,我可以的。
若是你真的很闲,就帮我去把那些护卫们的尸身掩埋了吧。
然后你就走吧,我代他们谢谢你。”
说完,画棠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冲着季铭、规规矩矩、抱拳行了一礼。
直腰、转身,继续走。
看得季铭心都碎了。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画棠。
画棠一直对外人清清冷冷的,在她爹娘面前却是乖巧听话、表情丰富的。
而现在的画棠,浑身由内而外地透着冷,仿佛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冰冰冷冷。
冷得季铭也仿佛如坠了冰窟一般。
季铭抿抿唇,再抿紧唇角,抬脚,跟了上去。
山林里、尤其是夜晚,蛇虫猛兽不少,他不能让手无寸铁的画棠、就这样一个人走。
更何况是这种状态下的画棠?
可画棠不理他的情。
画棠站住脚,没有转身,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传来:“我只想自己一个人。别再跟着我。”
季铭转身,往出事的地方回去。
听到季铭离开的脚步声,画棠才继续往前。
她没有歇斯底里、她没有崩溃哭喊,她只是想一个人,安静地去把爹娘的尸身给找回来。
替他们安葬。
她要走得稳一些,一定要走到崖底去。
就这样,画棠一步步走着。眼前仿佛浮现出父母相扶相携的身影,在微笑地看着她。
她就念叨:“山脚很多雨水、稀泥,不适合葬人的。您二位别乱跑啊,等女儿带您们回家好不好?
不,不回家了吧。那太远了,女儿一个人背不动。
翻过这座山,就是江县的地界儿了。
女儿知道那里也是群山连绵,山更高、树更密。
但是没有匪,一个都没有。
还没有人,因为太高、太密了。
女儿就想啊,在那儿去找块地方,把您二位安葬在那里。
葬得高高的,就能看得远远的了,爹爹、娘亲,你们说好不好?
放心,女儿不乱跑,女儿就守在那里,守在你们的身边,一直一直陪着你们。
担心女儿活不下去啊?
不会的,女儿能开荒、能种田,还能挖野菜、采山果,你们可别忘了,女儿的本领可是学了很多的。
怎么?担心山里野兽多啊?
没关系的,女儿会锻炼,把自己个儿的身体炼得壮壮的、棒棒的。
还会去练习弓箭,布置陷阱。管保它们不管是谁来了,也只能成为女儿桌上的一盘下酒菜。
什么?说我吹牛?
我才没有。
我会把自己照顾好的,会好好活下去的。这是女儿答应过的。
爹爹、娘亲,不信的话,你们就看着,在天上看着女儿。别走远,更别乱跑。
不然,女儿会找不到你们的。
你们不看着女儿,也不放心对不对?
真的,别走远……
我们一家人,还齐齐整整地在一块儿,好不好?
对了,不能让哥哥知道。
爹您说过:要保住哥哥的抱负和理想。
那就不告诉他了,就当是咱们和他之间的小秘密好不好?
就让女儿一人陪着你们吧。
看看,平日里总是忙忙碌碌的,女儿都还没有好好尽孝呢,现在,终于可以闲下来陪着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