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谨年听了,清瘦的面容上,笑容加深。
不过没有就此总结,而是继续追问道:“假如这个坏人非常坏呢?曾经害死过人、侵害过女子,你又当如何判?”
季铭的一双浓黑剑眉彻底皱到了一块儿,线条明晰的嘴唇也紧紧地抿了起来。
斟酌了好一会儿后才有些犹豫地道:“从我以往的处理方式……
我仍会判老实人无罪释放。
毕竟他也算是斩奸除恶、造福当地百姓了。
可,我已经认识到自己以前的错误了,所以现在我会站在律法的角度上来看待。
那么,我会判老实人流放。
因为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动用了‘私刑’,这在律法上就怎么都过不去。”
画谨年脸上的笑容就更加深了几分。
再问:“换了你是老实人,你觉得,最正确的做法是什么?”
季铭忍不住搓了搓双手。
在大腿两侧用力搓了搓。
咬了咬牙回答道:“换我以前……我肯定跟他的做法一样。
画大人,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不是,我现在就改,已经开始改了。”
画大人微笑地看着他,认真而鼓励地看着他。
季铭:“……我会想法收集那个坏人作恶的线索和证据,然后向上举诉。”
他真的出汗了,出了一身的冷汗了啊。
他错了,他不该过来“胡说八道”的,放过他吧……
可惜,画大人没有听到他的心声。下一个问题又来了。
“国朝律法中有一条:不得越级举诉。
也就是说:如果你想告一个县令,就得去找知府。
而知府会认为你越级举诉,给你一顿板子,让你回去找县令。
找县令告县令,这就很可笑了不是吗?
铁定是告不成功的,对吧?指不定还会被打压、迫害、家破人亡,对吧?
而坏人能作恶到枉杀无辜、侵害他人的地步,头上就肯定会有‘保护伞’。
你又怎么办呢?”
季铭:“……”
他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么尖锐的问题了。
但他此刻也无比清晰、明确地知道,这是绝大部分普通老百姓会面临的问题。
求告无门、申诉无路。
就像康帝对他、对画大人一样。
他和画大人都是这样强权下的产物,除了隐忍,别无他法。
他们甚至都不能像那个老实人一样、去设计伏杀康帝。
何其悲哀!
他蹲下身,埋起了脑袋。
而他并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不仅仅问住了他,也问住了早就跟过来、完整听到了他们对话、此时就站在旁边一棵树后的画棠。
父亲的一些话,她听过很多遍。
每一次,遇到类似“王福”那样的人时、遇到在自己权限范围之外、或者一些非常棘手的案子时,她爹就会跟她说一遍。
这是训诫、也是提醒,更是对她、以及她父亲自己的一种约束。
也是教导。
坏人们作恶的手段层出不穷,他们也必须在律法的框架内灵活处理。
一蹴而就肯定不行,刻板教条就更加不行。
最最不行的,就是季铭说的“私刑”处理了。
父亲每每说的时候,都是在让他们学会压制自己内心对“斩恶”的冲动和愤怒。
理性、客观地去做好一个执法者。
不过,画棠没有被问住太久。
她在思考了几息后,就走出来,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我是老实人,就收集证据,找真正能为民做主之人!
刀刃总有一天会向内,天下,总有个老百姓能说理的地方!
那些贪官、恶霸,总有被清肃、伏法的一天!”
画谨年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
徐徐开口道:“所以,现在,咱们只需要考虑去哪儿找处深山老林种地。
我没有地儿说理去,季铭也没有,那边躺在地下的两个小姑娘更没有。
都别再想有的没的了,不管碰到什么事情,先保住小命才能以图将来。”
一席话,听得周围连虫鸣都安静了。
季铭抱住了脑袋。
画棠,十指交错。
画棠突然有股想撇嘴的冲动。
想到就做,她撇了,还说了。
“说来说去就是权力不够大。若我有一天能成为国朝第一的刑官,别说抓王福、砍尚书、斩王爷,就是改制、质问陛下,我都无所畏惧!”
画谨年:“……”
季铭:“……”
护卫们:“……”
刑官:执、掌,刑律第一人。位同大司寇、首相。唯刑、官,权,独全。
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定律、改律、执律,第一人。
因此位的权势实在过大,而在三朝前即已废除。
画谨年跳下大石头,过去拍了女儿的脑袋一下:“就你敢说!”
季铭则感慨:“画小姐所言不差,只要权力够大,安有恶人能逃脱一说?”
若是他权力足够大,又怎么会想动用“私刑”?又怎么会被人压迫至此?
若是画大人的权力够大,百姓们是不是就才有了说理的地方?
权力自来就不分好坏,只看用它的人将它的力量用到了哪里去。
护卫们却是期待着、想象着:若是他们家老爷、或是小姐真坐上了第一刑官的位置……
<( ̄︶ ̄)>
“走啦,赶紧回马车上陪你母亲睡觉去。你都开始说梦话了。”
画谨年拍拍“想入非非”的女儿,打发她去睡觉。
自己则准备去钻窝棚。
累了,困。
被女儿反手抓住胳膊,反推着他向着马车去。
“爹,您岁数大了,您去马车内睡,我在外窝一宿。”
“你又说爹老。”
“您就是老了啊,头发都白了快一半了。赶紧的去睡,每次在外面野宿,您都要和我争,有啥好争的嘛。”
画谨年:“……别推了,我自己走。你记得要在窝棚上、下都铺块油布。别沾染太多的湿气。”
画棠:“哎呀,您还说您不老,看看这都快跟我娘一样啰嗦了。”
叶氏:“棠儿,你过来,跟娘说说,娘咋啰嗦了?”
画棠:“……”
缩缩脖子,撒腿跑了。
……
一夜无话,只有雨水打在树叶、草丛、河面上发出的“噼啪”“哗啦啦”的声音,彰显着它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气势。
而在另一边,一座小镇上。
心急如焚的熊庆杰,再次被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