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棠闻言一惊。
她吃惊的原因就在于:她听懂了父亲没有说完的潜台词。
这也是她一直在怀疑和担心的事情。
“让您在半路想办法解决掉他?”
她也将声音压到很低的轻问。
见父亲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她沉默了。
十指慢慢攥紧,指甲陷进了手心的皮肉里。
定亲王守卫边疆二十年,手握重兵。
而先帝的七个儿子中,在康帝承继皇位时,只余下了他和定亲王。
之后,康帝在位的第四年,定亲王就殁了。
季铭被投闲置散。
就这样了,还不打算放过……
那可是他的亲侄子啊,定亲王唯一的骨血啊。
都说皇家无亲情,权势面前,真的没有亲情可言。
这倒也罢了,却没成想,这样的脏事,居然落到自己父亲的手上。
画棠是既震惊、又愤怒,却又并不意外。
她在知道季铭隐瞒名姓、又见其知道是自己父亲接手他的案子时闭口不言,再到父亲重重地叮嘱季铭要活着……
尤其是此前她想阻止季铭放弃希望的时候,近距离观察到了季铭手臂上的伤,那时,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了如此猜测。
因为那种刀伤,不是普通的刀留下的伤痕。
而是一种半臂长短、刀刃、刀背更薄、两侧皆带有长长血槽的——暗卫专用的兵器给留下的。
那种刀比普通长刀更短、更有柔韧性,划过的刀痕,会带有轻微的弧度。
留下的伤口虽然狭窄,但是因为放血更狠的缘故,内里破坏性更大。
给季铭留下伤口的时间应该也是在出事当天。
所以街上的人看见季铭在发疯乱砍,其实很有可能是他在被人追杀。
被暗卫追杀。
他一个才回到京城三个月就出门四处游历了的人,还会被谁的暗卫追杀?
可想而知。
而五个人证的口供中有互相悖冲的地方。
这些就是画棠为什么会去验尸的原因。
她想还季铭清白。
纵是那位想要斩草除根,她也想让季铭堂堂正正地战死,而不是被冤死在囚牢之中。
但是她没有想到,那位居然要自己的父亲来做这件事!
“父亲,不管怎么样,咱们先将季铭的冤屈洗清。这样就可以避免了您押解他上京。”
“女儿啊,你觉得,这么做就真的能救季铭的命吗?他啊……他自己都没存生志啊。否则,他怎么甘心就被人关在囚笼之中?还十数天之久?
他已经颓废了。亲父惨死、亲伯迫害,以他一个少年儿郎的心性,如何能继续支撑下去?”
画谨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摇着头说道。
画棠听得出,父亲的语气里,也像那浓重的夜色,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
是啊,那样一个少年英雄,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就被自己的亲人给亲手按折了。
她看到的季铭,已经没了想挣扎求活的欲望,浑身上下散发着英雄末路、壮志不能酬的悲凉。
还能挺直腰背、昂扬而立,恐怕是他面对“审讯”、强撑着的最后的骄傲。
那是一个、将骄傲都刻进骨子里了的少年郎啊。
真真是非常令人痛心且惋惜的啊。
而这一切的始作甬者:权、权,还是权!
画棠抬手,撑住自己的额角,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起了桌面。
手心中传来的轻微刺痛感,被她给忽略了。
她得想办法、想办法。
“父亲,您若李代桃僵……?”
“不可取。”
画谨年断然否决了女儿的这个提议。
继续道:“那样虽然能保住季铭的命,但之后呢?
他那样的一个孩子,要他从此隐姓埋名、藏居村野,为父觉得:他会宁可选择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
画棠再次陷入了沉默。
是的,父亲和她的猜测都一样。
季铭,承受酷刑而不招供,目的恐怕不止是不想给定王府抹黑,更是想找到机会,光明正大地死到康帝的面前去。
所以,就算替他洗清了冤屈,只怕他也是快马加鞭赶进帝都、赶去皇宫。
画棠忽然就明白了父亲当时那句“活着”的意思了。
可明白了又有什么用?
面对康帝的旨意,放走季铭,他们画家九族皆灭。
而除掉季铭,那她的父亲,恐怕也会为金銮殿的大柱上再次添加一抹鲜红。
季铭有季铭的骄傲,她的父亲,也有属于她父亲的铮铮傲骨。
究竟要怎么办啊?
……
而与此同时,在离开莫县的一辆宽敞豪华的马车之内。
三角眼的王福,正听着小曲儿,靠躺在厚软的正方车榻上,用手里的竹签,扎着时新瓜果,慢慢品尝着。
“王公公,您就这么走了,也不让卑职安排人手盯着画谨年,您真就不怕那画谨年出什么幺蛾子啊?万一他把人给放跑了怎么办?”
这时,坐在车厢侧壁硬条塌上的杨保勇好奇地出声询问。
听到他的问话,王福的眼皮抖了抖。白胖的面颊上就浮起了一抹讥讽的笑。
弹掉手里的竹签,王福“嗤”了一声道:“他不敢的。不然日后只要季铭被人发现,他九族的人头都得落地。他可不是那么莽撞的人。”
说到这儿,王福来了些兴致。身子稍往上靠了靠后,颇有深意地问向杨保勇。
“你身为禁卫军副统领已有两年,那你说说,陛下选了画谨年来做此事,为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杨保勇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连呼“不敢、不敢”。
王福笑了。
一双三角眼,笑得都埋进了厚肉的眼皮之内。
他仰进靠垫,看着车厢顶的某处,开口说道:“怕什么?
此次连番设计,你都全程参与,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虽说圣心不可测,但真要完全不去测,又怎么能把事情办好?办细?办到陛下的心窝子里去?”
想到此次事情办得如此漂亮,王福免不了就开始得意。
而杨保勇听完这番话,汗也不流了,背也挺直了,双手撑在膝盖上,就道:“王公公所言甚是,那卑职就大胆揣测了。
季铭的案子,板上钉了钉。
而画谨年,勤政、务实、忠君爱国,还在民间有了那么点儿名声,官声也不错。
他还尤擅刑案,想要制造个什么别人查不出的意外,轻而易举。
而由他出手将季铭在押解之路上解决,没人会怀疑是他别有用心。
就算最后有人翻案,顶多也就查到那对贪财的母子、与孙宪海勾结。这就是您安排他们去闹县衙的原因吧?
最漂亮的一点就是:您知道画谨年的习惯就是翻阅旧案,一定就会发现季铭。
您就一直等着,没有提前去挑破。由他自己去发现,他就失了主动权。您再出面下发了密旨,杜绝了他想弄花样的可能。
王公公,论算无遗策,还真当非您莫属啊,卑职深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