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料,这些人全部都死了。
不是得病死的便是饿死了。
说来春儿也算是个极其幸运之人了,没有染疾并且活到如今。
看来也是家中爹娘心疼,怕是将自己所有的口粮都留给春儿了吧。
否则以一个孩童的身躯根本撑不过几日的。
“走吧。”萧承君上前将房门掩上。
沈晚吟松开捂住春儿眼鼻的手,带着她离开了此处。
路上沈晚吟将药丸给春儿服下后,带着她朝里村走去。
眼见着即将到里村处,沈晚吟骤然停下了脚步。
“春儿,你在外头等着阿姐和哥哥可好?你寻个地方躲好,等阿姐和哥哥出来之后便立马来寻你。”
“我想跟着阿姐。”春儿紧紧攥住沈晚吟的手片刻也不愿松开。
她害怕,害怕阿姐离开之后就会和阿娘他们一样一去不返了。
瞧着春儿这副神情,沈晚吟一眼便看出了她心底的担忧。
“萧承君……”沈晚吟看向身侧之人。
萧承君颔首,“带上吧,有你在她也不会染疾,更何况外头已无人了,一个孩子不免担惊受怕。”
“好。”
见他应允,沈晚吟也不犹豫了,带着春儿三人就踏入了里村。
若说清水镇外村是了无生气,那么里村便是尸横遍野了。
三步便能瞧见一处腐烂的尸首,味道直袭鼻尖。
沈晚吟将春儿抱入怀中,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颈上。
春儿含着热泪用力的搂住沈晚吟的脖颈,低声喃喃:“不怕,春儿不怕。”
“给我吧。”萧承君朝沈晚吟伸出手。
沈晚吟疑惑的看向他,只见萧承君直接将春儿从她的怀中抱出拥入自己的怀里。
他道:“此处你比我有用,抱孩子这种事还是我来比较合适。”
“噗嗤。”
原本还有些凝重的气氛直接因萧承君这话而消散了,沈晚吟轻笑点头。
不过转瞬,她又蹙起了眉宇开口:“看来此处的境况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来得严重,也不知还有没有人活着。”
“有。”萧承君笃定开口。
“为何……”沈晚吟刚疑惑出声,便瞧见不远处有一群人拿着火把互相踉跄搀扶的走了出来。
这些人……已经不似活人了。
一个个蓬头垢面面色青黄,身上长满了疮口,眼中带着疯狂的刺红,有些人衣角上皆满是血色。
看着这一幕,萧承君下意识的抱着春儿挡在了沈晚吟的跟前。
“你们是何人……”那群人走到三人的不远处就停住了脚步,一个领头的老者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
他一双枯槁的眼眸扫视过沈晚吟和萧承君,哑声开口:“是那个狗官派你们来的?还是也是染病的?”
“老先生,我是冀州城来的,但不是黄驹派来的,而是医师。”
沈晚吟从萧承君身后走出来对着那群人便道。
“医师?怎么还有医师会来?”
“他们不是巴不得我们去死吗?”
“什么医师,怕不是又是如当初那些人一般吧,为了让我们去死,直接断言清水镇的人也有染疾。”
“可笑!族长,杀了他们!”
“族长爷爷……”
一阵喧骂声中,一道弱小的声量从萧承君的怀中传出。
程氏族长抬眼望去细细一瞧,这才发现那熟悉的小人儿。
“春,春儿?你怎么同他们在一块?你爹娘呢?”
程氏乃是清水镇一脉的宗族,算是佃户一流。
春儿一家也是程氏族人。
自打得了疫病的人被送往清水镇之后,程氏一族之人也陆陆续续的染了病,如今里村留下的大多数人皆是后来染病的程氏族人,最早送来的那批疫病之人早已了去了。
“哥哥放我下来吧。”春儿轻轻的拍了拍萧承君的手。
萧承君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她轻放在地。
春儿一落地便往前踏了两步,她望着前方许多熟悉的面孔,包含委屈的哭声从后头中涌出。
“族长爷爷……我,我阿爷和爹娘走死了!”
这一刻她面对着程氏一族的人,再也无法蒙骗自己他们只是出了远门,瘦弱的身躯在火把的照耀下不断颤抖,一字一句道出让自己心碎的话语。
“外村只有我了……”
“怎么可能!你阿爹阿娘前些日子还来给我们送吃食呢!”
站在程氏族长身侧的男子吼道,言语之中满是难以置信。
被他这么一吼,春儿颤抖得更厉害了。
沈晚吟不满的瞥了他一眼,走到春儿身侧就蹲下身搂住了她。
“不怕,阿姐在。”
“几位难道真不知外村之人是怎么死的吗?”萧承君突然开口。
程氏族长猛地看向他。
萧承君嘴角扬起一道冷笑,“我猜,一开始得疫之人送来清水镇的时候还是有冀州衙役过来送吃食吧。
不过他们不敢入内便丢在了外村,然后再由外村之人给你们送进来,对否?”
“对,吃食都是由外村送来里村的,近日来送的愈发的少了……”程氏族长喃喃道,心头骤然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送的少了?那是因为那些衙役早也不送了!为何外村没有染病之人却死的比你们里村快,为何外村如今就独留了一个稚童?
你们当真想不明白吗?我们两人从踏入外村之后,去过春儿家中也打开过几户人家,里头之人皆死没有一息尚存。
甚至家中连半点吃食都没有了,你们觉得是他们为何而死?”
萧承君字字诛心,程氏族长被他说的往后踉跄了一下,甚至便连他身后的那些人也各个沉默起来。
半晌之后,程氏族长艰难开口,“为,为何呢?他们为何要如此傻。”
“因为人性。”
沈晚吟将春儿抱起,冷冷地望着那些人。
“得疫之人本就艰难再被关在清水镇内,谁能道心中没有半分不怠?若再无吃食,老先生你觉得这些人会做出什么事?
或许你们是一族之人不会做畜生之行,可他人呢?不是你们一族之人呢?或者你身死之后,你能保证这里村的人不为了活命戕害外村之人?
看似里村得疫的人痛不堪言,可外村又何时比你们尚且了,如今只剩春儿一人,不就是印证了他们的担惊受怕?”
沈晚吟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一般砸在所有人的心中。
那些人纷纷避开沈晚吟和萧承君凝视般的眼眸,不再言语。
因为他们也不能确保自己能否做出那等畜生行径。
看着这些人沉默不言的模样,沈晚吟轻嗤了一声。
人啊就是如此,恶到自己都无法直视自己的本心。
自古以来易子而食之事多到数不过来,若非为了活命外村那些人哪会愿意将自己口粮给省下来。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程氏族长悲苦开口。
沈晚吟望着他们,“不,人性如此谁能言错?更何况你们也不知此事,说错也是冀州那些官员之错。
今日我们前来便是想要了解清水镇疫病一事,帮你们脱困。”
“你们?”程氏族长看了沈晚吟两人一眼,随即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听你们口音应当也是外来的。
就算是医师也救不了我们这些人,得疫之人只有必死一路,为了我们得罪那些官员不值当,况且……就你们两人也救不了我们这些人。”
程氏族长口中苦涩蔓延,望向清水镇外的目光中带着眷恋。
谁也没想到,他们这些佃户百姓苟活一世,最终还是要成为世家子弟往上爬的踏脚石。
听此,沈晚吟看了一眼萧承君。
在他的颔首示意下,沈晚吟再次开口,“不是两人,我们乃是上京来的,奉陛下之命彻查清水镇疫病一事。”
“上京来的?”
“陛下下的令吗?”
“我们有救了!?”
“我就知道陛下没有放弃我们!都是冀州城那些狗官招的祸!”
沈晚吟话音一落,站在程氏族长身后的百姓纷纷议论出声。
就在他们沉浸在一片劫后余生的喜悦之中时,突然一道声量如同一瓢凉水一般倒在了他们的头上。
“上京来的又如何?奉陛下之命来了又如何?世家当道!难道彻查之后陛下就会因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去得罪世家吗?
更何况,你们怎知这两人所言真假呢?世家!世家!我们躲不过的!就算侥幸躲过,我们已沾染疫病又能活多久?还能出的了这个清水镇吗?”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长衫布衣的男子,一身的长衫已被洗的发白,苍白的面容之上满是苦涩,说话之时还时不时的咳嗽两声,瞧着已是一副久病入体的模样。
“程秀才说的没错,你们如何证明是上京来的?”程氏族长定定的看着沈晚吟两人,眼中有怀疑又有些期盼。
沈晚吟沉声,“若我们不是上京来的又何必前来清水镇?你们可知外头根本不知清水镇一事,冀州城内之人皆闭口不谈。
若你们再不想法子活下去,那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左右都是死何不如信我们一回?搏一把便能活下去,我医治你们,你们替我剿灭冀州黄氏。”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眼中满是震惊之色。
其中最甚的便是方才说话的程秀才。
他咽了咽干渴的喉头,难以置信的上前一步。
“你,你的意思是说……能医好我们?”
他携有必死之心皆是因为疫病难医,如今却有人说能治好他们,他又何曾想去死呢?
若是他们当真能活下去,别说替眼前的女子行事了,就算给她为奴自己都是甘愿的。
于他而言在生死跟前,一切读书人的傲骨皆为云烟。
“是,端看你们可能信我一回。”
“信!”
“求小姐救救我们!”
“求小姐救救我们!”
沈晚吟话音方落,那群人纷纷跪下祈求。
看着眼前这一幕,沈晚吟突然觉得重活一世有了归属感。
原来她回到此世,不止可以复仇,还能带那些深陷泥沼的百姓脱离苦海。
这一刻,沈晚吟想灭世家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坚定。
思及于此,沈晚吟轻扬起唇角,转身就将春儿递给了萧承君。
“你在此处等我,我去给他们号脉。”
“我也去。”萧承君蹙眉。
“不行。”沈晚吟摇了摇头,“春儿体弱得有人在此看着他,疫病分为许多种,我先瞧瞧是何疫病再回去从长计议。”
萧承君还想反驳,可是感受到怀中春儿颤抖的身躯之后,最终只是颔了颔首。
“那你小心,有事需立即唤我。”
“好。”
沈晚吟冲他一笑,抬脚就朝那些百姓走去。
在百姓的目光中,沈晚吟顺着光而来好似天神降临一般来此护佑他们。
“老先生,您将手伸出来,我给您号脉。”
沈晚吟走到程氏族长跟前对着他道。
“可……疫病会传染。”程氏族长有几分犹豫。
沈晚吟摇首淡笑,“我乃医师,若是惧怕感染的话我便不会来此清水镇了。”
听到沈晚吟这般说,程氏族长顿了顿还是将瘦成皮包骨般的手伸到了她的跟前。
看着眼前遍布老人斑的手腕,沈晚吟毫不犹豫便将手搭了上去。
脉象沉疴,乃是将死之相,终究还是迟了……
沈晚吟看了一眼程氏族长,程氏族长好似知晓了她眼眸中的意思一般,骤然将手给收了回来。
他颤抖着手藏入袖中,然后含笑出声,“多谢小姐为我这个将死之人号脉了,不过我们这些清水镇的百姓皆是后受感染的,您可否要瞧一下从冀州城内来的人?”
望着程氏族长强撑思绪的模样,沈晚吟终究还是没再说些什么。
她缓缓颔首,“好,多谢老先生。”
“不必,是我该谢你们。”程氏族长看向一旁之人,扬声便道:“去长坑旁带来活着的人。”
“是。”那人叫上几人便脚步匆匆的离去。
沈晚吟不解的看着他们的背影,“长坑?”
“是我们这些人的埋骨之地啊。”程氏族长红着眼叹道,“一开始来的人陆陆续续死的差不多了,他们的尸首我们无处掩埋,也不敢丢入河中,就怕污了那水。
所以便挖了个长坑专门来丢弃尸首的,我们早已打算在所有人都死后,最后一人便一把火烧了这清水镇,也算是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不让这疫病染了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