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没有在宁波多加停留,整理完备就又登船远航了。
只是这次不是「去」,而是「回」。
回哪呢?那自然是永安王府,萧然的居所。
要说永安王还真是给自家的居所挑了个好地方。九河下稍,漕运口岸,曲艺之乡,津河可是个好地方,这里的漕运贸易带活了这座城池,其文雅气息更是对了永安王的口味。要知道当今游历四海得说书人,大多都是在津河学成后去外地混饭吃的。
萧然王爷有个爱好,那就是在茶楼里听评书。他也不在乎说书先生讲的是什么,金戈铁马也好,神鬼妖狐也罢,他更喜欢的是这种氛围。
但作为永镇一方安宁的王爷,也不能天天在茶馆听书。毕竟津河距离皇城还有相当距离,远离权力中心,萧然不得不分出神来盯着宫里得情况,这也使得他相比于同等品级得官员要更加辛苦。
船舶靠岸,一辆马车已经在港口等候多时。霏雪又被半强迫得换上了侍女的服饰,尽管她再三提出要求想要自行剪短袖口和裙摆,都被萧然华丽丽的无视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小肚鸡肠的王爷对她冰冷态度的一种变相报复,更是因为他不会允许这种伤风败俗之事。
沾衣摞袖便为失节,在这个时代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倘若只在自己眼前晃悠倒也罢了,只是想到自己家里那位老太太,还有那些被各路人马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侍女下仆,随便一个同框都可以被拿到皇帝面前做文章,萧然不能冒这种险,更不愿节外生枝。
宫斗争宠不见硝烟,却堪比洪水猛兽,比沙场火药味还重啊。
霏雪一直在往车窗外看。几乎没有什么是能入得了她眼的,只有萧然注意到霏雪的目光在一处铁匠铺前停留良久,直到马车驶远,角度再看不见铁匠铺为止。
“江湖话本里,每位侠客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口宝兵。”萧然似有若无的说道。两名孩童从马车边嬉笑打闹着跑过,手里的木剑玩具噼啪的打斗在一起。
“因而,人们好像都以为,有一口属于自己的宝刀,自己便已是英雄了。”
过了半天,直到铁匠铺彻底过去了,霏雪才淡淡开口。
“那里,有两块陨铁。”霏雪喃喃道,“可锻一把好刀。”
萧然眉头却皱了起来。怎么呢?因为霏雪刚刚注视着的铁匠铺,萧然认识。
准确来说,是度秋认识。他认识这家铁匠铺的老板。
津河武行,大大小小十几家武馆,尚武之风盛行,难免需要各种兵刃,因而津河的刀匠也是极好的。就比如说那家铁匠铺,老板李四,祖上三代都是为宫廷大将锻刀的御用刀匠,一手百炼钢的技术不知锻出了多少叱咤风云的神兵利器。不过因为朝廷时局变动,到了李四这一辈祖上流传下来的锻刀术就失传了。他的家里确实有两块祖传的陨铁,还是先皇在世时赏赐给他祖父的,一家三代都舍不得将其用掉,而到李四这一辈连那手艺都没有了。
只不过,李四为人胆小怕事,家中有祖传陨铁一事从来密不外传,还是度秋伶牙俐齿撬开他的嘴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霏雪凭什么只在马车上看一眼就知道他家有两块陨铁?
霏雪.....你的身上究竟还藏着怎样的秘密?
“你想要一口刀?”萧然看出了霏雪的心思。
“嗯。”霏雪点点头。
有一口自己的刀是什么概念?除了军队之中必须适应制式武器,江湖之上都讲究兵刃要称手,要符合人体工学,掌距,重量,长短。反正你就看吧,你甭管什么祖传宝刀祖传宝剑,它总归没有一把自己锻造出来的武器用得顺手。有了一口自己的刀,它便会与你一同在江湖上留名青史。
“可以。”萧然淡淡说道。
“没什么不可以的。只要你踏实肯干,就一定可以得到一口属于自己的宝刀。”
“嗯。”霏雪一副了然的模样,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也许是本王唐突,但你为什么会想要一口刀?”萧然突然问她。
霏雪没有任何表示,直到永安王府,她都跟木头人一样面无表情的杵那儿不动。
下了马车,度秋注意到王爷的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不由得心中苦笑。王爷为人冷漠,不近人情,对少女们抛来的桃花枝爱答不理的。就说上回进宫吧,皇上也不过是试探性的要为王爷和丞相之女赐婚,王爷当时就大发雷霆,好悬没把整场宫宴给挑了。要不是因为是皇亲国戚,血缘上走的最近,怕是要闹出不少麻烦。
现在好了,来了个性子比他更冷淡的,就更不能指望他会对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女保有多少耐心。
一踏入王府,萧然本就不算好看的脸色更加阴云密布:“今天府上怎如此热闹?”
热闹在他嘴里可不是褒义词。从萧然喜欢跑茶楼听书,大概也能看出他是个怎样的人了,俩字:随性。他不爱布置装点庭院,不是因为他有多清廉,纯粹就是因为他懒,随和,懒得捣鼓那些玩意儿,爱干净。
可现在呢?原本干净爽利的庭院被各种绸带装点得花花绿绿,看的叫人眼花缭乱。
“下人呢?给本王滚出来!”
“奴婢在!”几名丫鬟战战兢兢得来到永安王跟前,一个个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王爷恕罪!小的做不了主啊!”
萧然冷着脸:“本王不喜装潢,这才离府三日,好好的王府就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你们是我永安王府的下人,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要你们何用!”
再看霏雪,已经上手挎挎去摘这些个绸缎了,还挺会来事。
“这,不.....王爷,小的确实无法做主啊!”丫鬟战战兢兢,泪水在严苛打转。
“这都是怀远公主的意思,小的们不敢违背啊!”
“怀远皇妹?”萧然刚一挑眉,心说怀远不在宫里呆着跑来津河做什么,就听不远处已经开始吵上了:“哪来的疯女人乱搞本公主的杰作!不要脑袋了吗?!”
萧然一阵头疼,赶紧过去查看,就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姑娘正对着霏雪连骂带打还扯头发:“你到底是哪来的疯丫头?!来人呐!人呐?!还不快给本公主拖下去打死她!”霏雪压根不带理她的,依旧在专心致志的摘绸缎。
萧然头疼不是没有原因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位血缘淡薄的青梅皇妹有多么刁钻蛮横。而又恰好了,一个不爱说话,性情冷漠的少女,与一个爆竹似到处炸人的刁蛮公主,可想而知这得碰撞出何等的火花了。
“怀远!”萧然不耐烦的走上前,一把抓住皇妹手腕:“你要做什么?”
“皇兄,你回来啦!”怀远公主翻脸比翻书还快,顿时破涕为笑:“皇兄,妹妹真的好想你啊!”
霏雪用力一扯,一整条绿色绸缎被她从树上拽下来。
怀远公主当场急眼了:“疯女人!你还撕!”
“怀远公主。”萧然声色俱厉,“是本王叫她摘得。倘若你喜欢将庭院布置的花花绿绿吧,改日我便差人送些布匹到公主府上,随您摆弄。只是在我府上,还望您收敛脾气。”
“明明很好看嘛!”怀远公主不服气的撒起娇来:“萧然哥哥的院子里没有装饰,实在太单调了,我可是瞒着皇兄大老远从京城带来的呢!”
“本王不喜欢,赶快叫人撤了。”萧然依旧不给她好脸色,“行了,霏雪,别撕了,一会儿会有人来收拾。”
霏雪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有模有样的向怀远公主行礼。
霏雪?怀远公主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这白皙如雪的怪异发色,任何女子看到都要为之嫉妒恼怒的面容,还有这极为恼人的冷漠态度,除了发色几乎样样都精准踩在了怀远公主的雷区上,怀远公主是怎么看怎么嫌恶!
哪里来的狐媚子,胆敢勾引我萧然哥哥?!
萧然:“言归正传,你千里迢迢来我府上到底有何贵干?”
怀远再次破涕为笑:“真讨厌,没有事情本公主就不能来了吗?”怀远公主叉着腰气鼓鼓的说道,“遥想当年我们三人在御花园的那段日子里玩的多好,皇兄总欺负我,也就萧然哥哥替我拔创!青梅竹马之交,妹妹我就不能来看看哥哥吗?”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萧然背过身去,“我们早就不再是当年可以在先皇膝下肆意耍闹的孩童了。如今皇兄是一朝人王帝主,要说谁人最关心你那定是皇兄。朝中尽是豺狼虎豹,你作为公主,更是一言一行都要格外注意。”
“用过午膳了吗?用过午膳后,我就派人送你回去。”
“可是,我想和萧然哥哥多呆一会儿。”
“怀远。”萧然的语气厉了几分。
“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是。”怀远公主微微行礼,用有些奇怪的目光扫了霏雪一眼,便在侍女的搀扶下回去了。
霏雪说道:“我有个问题。”
“说。”萧然转过身来,全然没有刚刚严厉的兄长模样。
“薪资,能改日结吗?”霏雪面无表情的问道。
“.....你猜呢?”萧然一阵阵无语。
“还有其他。”霏雪说道。
“说。”
“日结的话薪资是多少?”
“不给日结!老老实实干活去!”萧然大为恼火,背着手气哼哼的走掉了。
霏雪奇怪的望向度秋。度秋一副「我也没辙」的表情,吹着口哨走掉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怀远公主一回到寮房,当场便气的砸碎了几只茶器。一想到霏雪那个冰冷的态度和狐媚子般的面容,怀远公主心里这股邪火是蹭蹭往上窜!
“李嬷嬷!”
一老奴上前来:“公主。”
怀远气哼哼的靠着桌子坐着,食指不断敲击着桌面:“查到那个贱人身份没有?”
“回公主,那丫头是王爷半路捡回来的,曾经是花满楼的一个妓女。”
“萧然哥哥何时这般口味独特了,偏要带个烟花女子回来?”怀远公主沉吟片刻,又恨恨的说道:“她最好不要对萧然哥哥打什么歪主意!否则,我定不会放过她!”
这李嬷嬷一看怀远公主这般模样,旋即一副哈巴狗的奴才相:“怀远公主莫要担心,那狐媚子再如何也不过是个侍女,只要她是侍女,那老奴便没有不能管的!我这便去好好敲打敲打她,让她搞清楚自己的地位!”
“嗯。”怀远公主点点头,“别做的太明显,叫萧然哥哥察觉到些什么,否则便又要怪罪到本公主身上来!”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霏雪猛然睁开眼睛,一把锁住了伸向她的手!
“疼疼疼!撒手!”度秋疼的龇牙咧嘴,又不好将其它入睡的侍女吵醒,那个表情别提多精彩了。
霏雪这才松手:“讲话。”
度秋揉着手腕焦急道:“赶紧和我去一趟王爷的卧室!王爷他犯病了!”
霏雪想了一下。
“半夜将人闹醒,确实很「犯病」。”
换来的是度秋的白眼。
“.....不好笑吗?”
“走走走走!”
度秋拽着霏雪径直来到萧然的卧房,把他累的跟王八蛋似的。
屋子里已经有两个大夫在给萧然看病了。二人来到床前,却见萧然脸色煞白,紧紧抱着被子,牙关紧瑶,额头不断冒出虚汗。
两名大夫说道:“这是王爷身体里的暗疾所致,五脏六腑周气不匀,不能维持身体的正常运转,才导致噩梦不断,身体受寒如刀割呀!”
度秋对霏雪说道:“你去打一盆热水来,准备给王爷药浴!诶,王爷半夜发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发病起来就会困在噩梦里醒不过来,身体疼痛,冷的跟冰块一般,只有靠药浴给他压住。”
霏雪看了一眼萧然的情况。
“这么搞,用处不大。”
说罢,霏雪转身离开房间,迅速去药房取来消炎退热的外敷药材,拿药浴盆给熬成一大锅汤药,却并没有把萧然直接扔进去,反而一把从他怀里抢过被子,直接浸泡在了药汤里。
不等度秋反应,霏雪再次指挥:“衣服扒光,用热水擦身。”
“哦哦,好。”
在他们给萧然热水擦身之际,霏雪将泡透了的被子提了出来,在院子里架起火堆,给这浸满药液的被单烤了个半干不干,旋即转身回到屋中,直接拿药浴被单给他裹了个严实。
度秋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习武者,一贯毛孔粗大。”霏雪一边忙活手里,一边解释道。
“药浴固好。然,湿气重,非佳选。”
“药巾缠身,吸收更快。以及,体感舒适,很重要。”
霏雪又弄来了几个冬天才用的着的暖炉,放在萧然身边保证药巾的温度。不多时,王爷果然脸色变得红润起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几乎打湿了枕头。
见此情形,霏雪便对众人说道:“再打一盆冷水,剩下交给我。寅时,再来给他施一遍医针即可。”
度秋不由惊奇道:“这看着可比药浴痛快多了。王爷这就算快好了吗?”
霏雪摇头,只会了他五个字:“治标不治本。”然后便再不搭话了。
热也是一种很难受的事。每隔一段时间,霏雪便会用冷水给他稍微降降温,不至于那么难受。
“......杀,杀!”
萧然含糊不清的说着梦话。
“杀光他们....取敌者首级,赏银五十.....”
大概是又梦到在战场上的事情了。
霏雪只是沉默这,坐在萧然床边,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