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漫长的送葬队伍在村里的窄路上行进。
丧乐很吵闹,刹那间变得高昂的破锣声仿佛能将沉睡的人们惊醒。
可是,一路上并没有人出门,每家每户都紧闭着门窗,院子里连一声鸡鸣或是狗吠都不曾传出,全村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像是给丧乐留足了表演的空间。
至于队伍里,安静得听不见脚步声,纸人们上下漂浮,将程寂几人包围。
嗖!
不时有着烟花被点燃,呛人的火药味在周围弥散,喷出一阵阵白烟,然后发出刺耳的鸣叫,一路窜升至半空,然后炸开。
没有绚烂的光芒,仅仅是一阵闷响,像是从高压的炉子中释放而出的苞米,而后,藏在烟花中的沙土、碎块,以及蜷曲的彩色纸带,就这么从空中掉落而下,砸在送葬的每个人的身上。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这氛围越来越压抑了?”杨俊搓着手臂,偷偷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跪在两侧的人,它们虽是来送行的,但是全程都不说一句话,也不悲伤哭泣,单纯像是在虔诚地膜拜,如同是在敬畏着死去的人。
“沉住气,等待机会。”池殷素不去看两侧的人,只是仰着头,看着前头不时向天抛洒的纸钱。
异常的丧葬仪式还没有结束,他们需要借此触及本源,然后将其彻底粉碎。
忽然,同样有一道锣声在更远处的黑暗中响起,提醒着路上的人。
程寂确定,那和自己所在的送葬队伍完全不属于同一方。
谁知,队伍中持铜锣的纸人像是在回应一样,脱离原本的节奏再度敲了一声,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形成了某种不明的音调,让本就寂静的夜,增添了一丝异样的色彩。
程寂摸了摸嗡嗡作响的耳朵,隔着行进的纸人缝隙向前方望去,慢慢地,在白雾中,同样有一道黑压压的丧葬队伍朝着他们缓步走来。
对方的装作打扮十分残破,与出殡仪式中的程寂不同,它们还抬着一口棺材,棺材表面满是火焰灼烧后的痕迹,看着就像是用碳化的木材临时拼凑起来的。
棺材下方,则是六个纸人,统一穿着漆黑的丧服,胸前配着白花,双脚同样悬空,在地上稳定地平移着,老旧的布鞋朝着地面耷拉着,在地上拖行出长长的印记。
土路很狭窄,仅仅只能容纳一支队伍通过,不论是谁避让,都势必要跳进一侧的田垄里。
显然,谁都不想这么做。
只见双方都行走在道路中间,谁也不让着谁,距离越来越近,锣声、唢呐声,从原本的一前一后,慢慢地,融合成了同样的节奏,仿佛要将两支队伍连接在一起。
“等等......对方这样扛着棺材,是要往哪里送?”夏红菱忽地意识到了不对,他们一路走来,并没有其他可选的岔路可言,就算偶有碰到一个,也被路边跪伏的送行人用身躯堵死。
既然这样。
那眼前的队伍岂不是在往村里的方向走?
出殡乃是让尸体入土为安,哪有往回赶的道理。
这逆向而来的队伍,显得疑点重重。
终于,丧乐的节奏加快,两支队伍终是碰到了一起。
没有想象中的碰撞场景,双方似乎都是没有实体的投影,相互穿透而过。
程寂看到,不断地有僵硬的面庞穿透前方纸人的后脑勺,而后慢慢地靠近。
“怎么回事,我可不要和它们脸贴脸啊......”杨俊双腿发软,他亲眼看见两个面对面的送葬纸人贴在一起,身高相似的它们从鼻尖接触开始,就互相交叉,慢慢地蔓延到脸部,再是脑袋。
“你说什么呢?你才多大点,这身高只能跟对方的腰子撞在一起。”夏红菱白了杨俊一眼,知道他是下意识地用自己原有的高度去代入了。
“腰子也不行啊......”杨俊在队伍中左右挪了挪,规避着迫近的纸人。
咔哒!
双方的白幡碰撞在了一起,竹制的柄微微颤动。
而后,双方的铜锣相互碰撞,随着铛的一声,两块锣左右摇晃。
程寂脚步顿了顿,原来有些东西是实体的,无法穿透。
既然如此......
那这棺材和这遗像......
程寂回过神,内心猛地一紧,他隐约有种莫名的预感,好像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浓妆艳抹的纸人开始从程寂的身边穿梭而过,与程寂相碰,它们纸质的躯壳反倒在这个时刻有了实体,夹带着淡淡的温度,接触到人体的时候,程寂总感觉,自己的皮肤在抗拒,仿佛它们有预感,这些纸人会在一瞬间转头看来似的。
再抬眼时,棺材已经很近了。
伴随着众人的呼吸,它顶端的盖子似乎也在微微颤动,而后,一双漆黑碳化的手指从缝隙里伸了出来,抓在棺材的边缘。
有东西要出来了......
众人表情紧张,本想后退,但又被后头的纸人顶着向前。
纸人们可不管前方的状况如何,它们没有判断的意识,不论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在一步步地向前盲目移动。
活人撼动不了它们,它们在队伍中的位置是完全固定死的,不会因为被人堵住,而向后腾出哪怕一点距离。
“弯腰!”程寂喊了一声,已经无法回头了。
众人赶忙伏下身,望着那口棺材从他们的头顶飘过。
而后,遗像和棺材碰撞在了一起,又撞到了后头的骨灰盒。
紧接着,三样东西就像磁石一样,紧密地贴合在了一起,一股幽怨的气息骤然传出。
丧葬的队伍,停下了。
程寂不可置信地后头望去,只见棺材里,那苍老的身影再度跳了出来,和那遗像中的诡异女人梁芬撕扯在了一起。
“你毁了我的家庭......”
如同焦炭一样的老人蛮横地将遗像中生长出来的手臂折断,沐浴着鲜血,径直穿透玻璃,从遗像中抽出来了一个半透明的女人魂魄。
那就是梁芬的本体。
但是,梁芬并没有坐以待毙,她披头散发着,脸上毫无愧疚,而是阴冷地狞笑。
无数的断肢从相框中涌出,争相向外钻着,它们用那断裂的关节,一点点地将棺材拆卸,将老人完整地从里边剥离出来。
“还给我......”
她还是说着同样的话语,仿佛杀戮的记忆中仅仅剩下这一部分本能。
“机会来了,将丧葬拉回正轨的契机,那老人才是我们真正要下葬的人。”池殷素喃喃着,赶忙朝着争斗的方向挤去。
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彻底粉碎那承载着梁芬本体的遗像。
她杀不死鬼,但是,同为鬼的谢家老人可以!
为了这一刻,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遭受了痛苦的折磨,而现在,终于是距离事件了结最近的时候。
她借着那些纸人的身躯跃起,手中夺过了一枚已经点燃的烟花,在引线的嗞嗞声下,她将其瞄准向了遗像,而后,双手一松,烟花在火药的推力下直冲而去。
诚然,准头并不是足,仅仅是落在遗像边引爆。
零星的火星触碰到了浓稠的尸油,在一阵光影明灭后,炙热的火焰开始顺着相框蔓延,进而将梁芬吞噬。
但她脚步不停,再度夺过了白幡,用那尖细的末端径直捅向遗像本就碎裂的缺口处。
霎时间,入肉声响起,浊血朝着外头喷涌。
老人的鬼魂也在此刻发力,一举将遗像敲得粉碎。
梁芬狼狈地落在地上,痛苦地左右翻滚,在泥泞的地面上给自己裹了一层粘稠的泥浆。
她嘶吼着,趁着老人喘息之际,将目光投向那个骨灰盒,似乎想转而寄宿其中。
“想得美!”池殷素抽回白幡,想要将那骨灰盒从吸附的状态中剥离开。
谁知,梁芬只是虚晃一枪,转而朝着池殷素出手。
污损遗像,乃是丧葬的大忌。
池殷素,显然已经触发了杀戮规则。
这一瞬间,在途中尚未赶到的程寂再度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冰冷目光。
和他想的没错,这种被锁定的目光就是来源于梁芬。
那就是触发过杀戮规则的征兆。
可早有感应的他为什么没有被厉鬼针对到死?
下一刻,当他看到从棺材中跃出,用烧焦的躯体替池殷素抵挡袭来的利爪的谢家老人时,他醒悟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
当时也是这个老人替他挡了一次袭击!
而袭击得手后的梁芬,不能用同一个原因再度出手。
所以只能心怀怨恨地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