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05年,晚秋。
这里是浙城的一处大村落,属于是几个小村庄的集合体,人口规模比得上刚起步的市中心。
由于还没赶上城市化的节奏,高矮不定的房屋挤在一起,相互之间仅仅就一辆三轮车的宽度,内部是四通八达的蜘蛛巷子,村民出入全靠人手一辆的自行车,有面子点的,则是戴着墨镜,开着进口的摩托。
道路两侧,是排水的沟渠,雨天积攒的雨水,生活中的废水,都从这条水沟向外流去,那是出奇地脏,在夏季就散发着阵阵异味。
抬起头,比过路的人高出两米左右的高度,就是各种低垂的电线,黑漆漆的,有拇指粗细,每隔一段路就架设在一根立柱之间,缠绕在一起,无比凌乱。
有时在开阔地还会有一两盏路灯,是那种类似十字架的款式,没有任何精美设计,只讲实效,左右两根木板垂着两颗小功率的灯泡,勉强用以照明。
至于经过村庄的主干道路,则是沿着村子外围稻田绕一圈,这就导致部分家中富裕的村民无论如何都开不进村停车。
“这破地方的路还是这么差,坑坑洼洼的,都是泥!我今天刚洗的车......”
一辆高档的日系小轿车停在了距离村口两三百米的大榕树下,开车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棕红色的长衬衫,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一旁,烫了一头卷发的女人撇了撇嘴:“那又怎么了,这几天可是关键时候,总得来一趟啊,平时都跟你住在市里,一年到头也就来这么一两次好吧?”
“有什么好来的,耽误老子赚钱,咱们开洁具店,一天净利润几百呢!”男子将车辆熄火,拉紧了手刹,注意到了村里人好奇的目光,“咱们钱都不赚,还要倒贴钱回来看你家那剩一口气的老头,图什么啊,你看那帮土老帽看咱们车的眼神。”
“图什么?当然是遗产啊!我以为我想回来看他?”女人似乎对自己父亲濒死并没有多少感情,从包里拿出来一件白色衬衫让男人换上。临近丧事,不能穿得大红大绿的,惹人诟病。
“什么狗屁遗产,老家伙有多少钱我还不知道吗?每个月生活费都是咱们资助的,唯一有点价值的,就一间老房子罢了,你家兄弟姐妹六个,就算平均分,也就拿一两亩地,加上这老屋的一小块,顶天也就加个十平方。”男人嘴上虽然不乐意,但还是快速地更换好了衣服,“要我说,早点让老家伙咽气得了,我们的那一份地就转卖给你那些姐妹,换成现金就好。”
闻言,一丝怒意浮现在女人眼角,她当即伸出做了精美指甲的手恶狠狠地揪着男人的手臂,压低了声音:“你给我小声点,孩子还坐在后头呢,当心他到时候向着那帮当舅当姨的学。”
两人隔着后视镜望了孩子一眼,七八岁左右的孩子正是最皮的时候,坐了十来分钟的车就闹得要死要活地,当下终于到了目的地,恨不得打开门冲出去。
“小翔下车后等一下妈妈,不要乱跑,知道吗?”女人叮嘱了一句,示意男人打开门锁,放任孩子下车。
“知道了,真啰嗦。”叫小翔的男孩跳下车,在长时间的乘车后,乡野里的任何事物都能引起他的兴趣,新奇得很。
见状,卷发女人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别太大意,我那些兄弟姐妹你又不是没接触到过,个顶个的精明市侩,谁知道会不会搞一个遗嘱之类的东西出来,把我们该分到的全给吞了。”
“另外,我听别人说了,下一回的五年规划,怕是要把这一片全都划归到开发区域里,如果是真的,你想想这么一拆得分到多少钱?”女人喋喋不休地说着其中利害,让一心想着挣钱的男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脸上的向往之情更盛了几分。
若真是这样,那今天算是来对了!
车里的二人相视一笑,多年夫妻的默契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随后,两个整了整仪表,装作火急火燎地模样,带着小翔往村子那间熟悉的房子赶去。
此时,屋子里外都站满了人,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子聚在一起,手上拿着纸巾,红着眼,哭丧着脸在说些什么。她们的长相与卷发女人十分相似,但更为年长,脸上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
见卷发女人姗姗来迟,她们摆出的哭相瞬间一收,像是久别重逢一样热切地迎了上来,挽着卷发女人的手腕。
“几个姐姐,我来晚了。”卷发女人也生来是演戏的料,早前在车上有多嫌恶,现在就表现得多亲昵,一口一个姐姐辛苦了,顺带编造着自己这一路上有多么艰辛,自家男人有多靠不住,隔三岔五给她闯祸。
几个姐姐也是跟着应和,说什么哪家不是这样,就是这操心的命......
其余的几个男人各自站在远处,有的佯装拨打电话,有的则是埋着头抽烟,相互之间连句话都不讲,只是冷眼打量着。
寒暄过后,卷发女人终究是磨去了耐心,只见她摆出一副担忧的样子,不安地说:“爹的情况怎么样了?”
几个女人面色一变,互相看了看对方,终究是闭着眼摇了摇头。
就在不久前,已经咽气了。
啊——卷发女人的声音都发了颤,像是克制着自己悲伤的情绪,身子一软就要摔倒,还是几个姐姐堪堪将其扶住:“爹......已经走了?怪我,我来的太晚了......”
卷发女人当即掩面哭泣起来,不论其他人怎么安慰,就是不抬起头。
就在这个时候,不谙人情的小翔绕过了自己的父母,朝着屋内望了望。
他也不懂母亲为什么要哭,一点也不像在家里时候那么叱咤威风,以往都是凶得像头老虎,但凡敢顶嘴,老早就被揍得屁股开花了。
如此想着,他望向了屋内,老旧的土屋里没有电灯,唯一点着的,就是蜡烛,分布在屋内的几个角落,不算亮堂,但是基本能够睹物。
屋子分为外和里,也就是现代概念里的一室一厅,自家的外公就躺在床上,头上枕着四四方方的白枕头,双手平放在身侧,嘴唇微张,微微露着牙齿,像是睡着了一样。
在床前,放着一只细长的木凳,足以让两三个人同时就坐,是寻常农村酒席常用的工具,与方形的桌子十分相配。
小翔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木凳上放着一口瓷碗,里头盛着类似油一样的液体,一根雪白的灯芯就浸泡在其中。
这玩意可真像是一根面条......小翔笑着,伸出手戳了戳灯芯,感觉指尖湿淋淋的。
而后,他将灯芯朝着外部一推,在顶端燃烧的火焰就立即蔓延了下来,它焚烧掉暴露在空气的灯芯,重新回到一开始的高度,让小翔感觉无比神奇。
“别动......”
一声沙哑的声音传来,在屋里回荡,语气有些严肃。
小翔转了转脑袋,四周并没有其他人在,只有烛火飘荡,在墙上映出烟雾的虚影。
他没有害怕,他从小也没有被灌输这一类的概念,只觉得眼前的东西有些非同寻常,动了就能发出声音。
说起来,他对眼前的外公也没有多少印象,因为他总听妈妈说,外公这辈子就独宠儿子,也就是他的舅舅,一家六个儿女,其中五个都是女儿,所以爱屋及乌,对孙子也极其疼爱,好东西往往都是转了几手才轮到小翔。
有了这种说法,小翔也就不跟这偏心的外公亲密了,记事以来,似乎也从来没让外公抱过。
小孩子嘛,也分辨不出母亲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只是跟着家长的态度效仿。
“早点死......”小翔不假思索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他刚才在车上听得一清二楚,因此在这空寂的房间内,不由自主地复述了一遍。
当啷!
明明没有风,油灯自动从凳子上翻倒,在小翔的身前摔成碎片,原本灯芯上的火苗顿时燃烧了起来,顺着油流淌的方向蔓延。
小翔退了几步,眨着双眼,他亲眼看到,原本安详地闭着眼的外公在一瞬间睁开了双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面色青灰,而后如同雷霆般怒吼:
“谁教你的!”
小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身躯如同筛糠般颤抖,继而失声大哭了起来。
声音引来了在场的大人们,卷发女子当先上来安慰孩子,其余的人则是收拾着现场,以为孩子见到了这至亲离世的场景而心态崩溃。
门外,卷发女子一边摸着小翔的脑袋,一边上下晃动,从而令其安静下来。
“告诉妈妈,是不是又闯祸了?”
小翔摇了摇头,抵赖道:“外公骂我了......”
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母亲哄他。
“外公......”卷发女人的表情僵在了原地,继而有些愠怒,只见她一把将孩子扔在地上,“你再乱说一句?”
小翔缩了缩脑袋,他的视线隔着卷发女人的臂弯下往远处望去。
在土屋门口,混在各个姨丈之间,身影模糊的外公正背着手冷冷地望向他。
嘴里像是在斥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