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完,屋里安静下来。
小少爷不再像是对上一个故事一般沉默着无动于衷,而是垂下头抱紧了被子,仿佛没有灵魂的木偶。
小少爷的表现让季医生确定这段回忆对小少爷来说是伤痛。
这个故事仿佛让小少爷对他的信任消弭,小少爷似乎又缩回了自己的保护壳。
季医生温声开口,
“第二个故事讲完了,阿祁最讨厌里面的哪个动物呢?”
小少爷没有回复他,始终垂着头沉默着。
季医生突然产生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他换了个问法,
“阿祁不讨厌故事里的任何一个小动物对吗”
这次依旧是很久的沉默,沉默到季医生以为小少爷不会回答他了。
可小少爷最终还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门边的顾亦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心里蓦得泛酸。
哪怕小老虎一意孤行地要把小猫困在丛林里,阿祁也不讨厌小老虎。
阿祁当时该是给予了他全部信任吧…
季医生也为这个答案感到些微惊讶,却没有表现在脸上,神色依旧温和。
他以为小少爷会讨厌所有导致坏结局的小动物,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年的内心是如此得柔软。
他治疗过许多封闭自我拒绝交流的病人,这些人的心理脆弱,几乎毫不例外地对所有让他们产生抵触的东西保持强烈的厌恶情绪。
当再次接触到同类事物会产生自我厌弃或者对某个人或事物产生强烈的恨意,严重的甚至会走向情绪极端,产生自杀或者杀人的想法。
小少爷明显渴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而且他在第一个故事里已经对小猫这个角色产生了一定的认可。
在第二个故事里,小猫的结局很显然是被小少爷潜意识抵制的,从小少爷下意识蜷缩起来的表现就可以看出来。
可小少爷却不讨厌任何人,小少爷像是一个不需要情绪宣泄的机器一般,这般稳定的状态好似一个能做出理智判断的人一样。
但这种情况在季医生看来却不是什么好趋势。
情绪长期得不到宣泄最终只会导致一个结局,那便是自我毁灭。
小少爷的情况比他想象得更加恶劣一些。
小少爷从如此早的时期便开始累积负面情绪,却没有人愿意考虑他的感受,他只能像故事里的小猫一样被动地接受周围人所给予的一切。
他曾见过那段时间的小少爷,那个小孩不曾表现出任何异样,性格始终热烈得如同骄阳,轻易便能温暖人心。
季医生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稍纵即逝。
那样热烈开朗的小少年该是经历了何种绝望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季医生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他的专业素养不允许他对病人拥有太多主观臆断。
“阿祁想知道小老虎为什么这么做吗”
这个故事已经让他探索到一部分病因,接下来他要进一步解开小少爷的心结,只能从小老虎下手。
季医生话音刚落,小少爷的身体便颤抖起来,小少爷在害怕。
直到此刻小少爷才表现出一个正常的病人的状态。
季医生想,小少爷很有可能在害怕小老虎,但…更像是害怕听到小老虎经历的可怕事情。
莫非…小少爷潜意识是很在乎小老虎的…
季医生充满安抚意味的声音响起,
“阿祁,别怕,小老虎生活在丛林里,不在这里”
“小老虎很顽强,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会坚定地走到小猫身边”
季医生试探着表达出小老虎不会受伤的讯息,小少爷明显地被安抚住了。
看到这一幕的顾亦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原来,他早就得到了阿祁的满心信任和依赖…
只是他不懂珍惜…那时的小老虎太过患得患失了…
季医生开始讲述小老虎的故事,顾亦川的思绪也被一点点拉扯到那些黑暗中挣扎的时光。
“从前,丛林里诞生了一只小老虎…”
“小老虎的出生却不被自己的妈妈期待。
小老虎的妈妈十分讨厌小老虎,小老虎很伤心。
小老虎的爸爸只会一日复一日地训练小老虎,一心只期望着小老虎成为丛林的王。
没有人真正地去爱小老虎…”
随着季医生的温声叙述,顾亦川眸光闪烁,指尖一点点攥紧。
他脑海里久违地响起一道尖锐的女声,
“滚开!滚!”
“滚啊!!”
“你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孩子!”
“我没有!”
这阵阵尖锐的声音来自他的妈妈。
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门前,幼小的他颤抖着身子看向里面。
一个手脚被锁链捆绑着的女人双手抱着头朝他发出怪物一般的嘶吼,
“滚开!!!”
“你去死!去死啊!!”
女人头发散乱着,神情癫狂地瞪着他,可年仅五岁的他还是颤抖着身子想要靠近自己的母亲。
“母亲…”
他听到年幼的自己颤声喊出口,却换来母亲更崩溃的情绪爆发。
他的母亲将手边一切能碰到的东西朝他砸过来,他被砸得头破血流,停在原地无知觉地流着泪。
他看到他的母亲神色惊恐地想要赶他走,辱骂他,砸他,
“滚开!”
“不是!我不是你的母亲!我没有孩子!”
被锁链捆住手脚的女人崩溃地朝他大喊着,锁链被扯动得发出响声。
“没有!我没有!滚啊!”
“我没有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不是!不是…没有…”
过了片刻,形状癫狂的女人嘴里的谩骂一点点弱下去转变成崩溃的痛哭,逐渐哽咽到近乎失声。
他一直都知道的,他对母亲来说是不能见光的脏东西,是不幸的开端。
与其说他的母亲不期待他的出生,倒不如说是痛恨。
他的母亲是被自己的家族所抛弃的,是被设计送到了他父亲的床上,是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
因为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他的父亲不得不娶了他的母亲,这种没有爱情维系的婚姻让他的父母互相痛恨着。
顾家的继承者不能存在污点,他的父亲在舆论的压力之下只能被迫忍受这段婚姻,然后将一切怒火撒在他母亲身上。
他的父亲采用强迫的手段羞辱了母亲,换来了他的诞生。
母亲认为自己的孩子身上流淌的血是肮脏的,是散发着恶臭的。
母亲几乎发疯地想要打掉这个孩子,于是父亲将母亲锁起来,直到他出生母亲也没再获得过自由。
母亲将一切都怪罪到他的身上,怨他,恨他,甚至想杀了他。
母亲会在神志不清时拿鞭子打得他遍体鳞伤,却也会在触摸到他温热的血液之后轻声安抚。
“过来啊,川儿,过来妈妈这里。”
母亲无法离开那处牢笼一般的房间,所以母亲时常会掩饰着自己的厌恶和恨温声喊他过去,诱惑他来到自己身边然后将愤怒发泄在幼小的他身上。
他知道自己踏入那个房间意味这什么,可他还是选择飞蛾扑火。
“你去死!”
“去死!!”
“你为什么还活着!”
他的母亲拿着鞭子狠狠地打在他身上,泄愤一般下着死手,边打边痛骂着,
“你和他一样肮脏!一样恶心!为什么不去死啊!”
幼小的他不喊不叫,任由鞭子将他的后背打得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而他清醒地忍受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期待着母亲清醒之后的那一句安抚。
“川儿乖,妈妈抱…”
每次经受折磨之后,他的母亲都会将他抱在怀里给予他一时半刻的温暖。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就连那一星半点的温情也是母亲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作为泄愤工具而伪装出来的。
他对母亲的孺慕之情被肆意利用得彻底。
他执拗地想要获取那一丝少得可怜的母爱,为此强行忍下了母亲给予的伤痛。
后来,他不反抗的行为被父亲知晓,父亲发了脾气。
父亲认为顾家的继承者不该懦弱,不该任由他人欺凌,哪怕欺凌者是自己的母亲。
父亲把他叫过去,让他亲手折磨自己的母亲,用鞭子,用药,用尽一切他所能想到的刑具。
“不要…父亲…不要…”
他跪在地上满脸泪水地苦苦哀求着,可是他的父亲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他永远无法忘记父亲那时的眼神,冷血自私,仿佛在看一个冰冷的物件不耐烦。
他害怕地颤抖,最终他还是被逼着亲手施刑。
母亲痛苦地嘶吼着,大喊着,没有人敢来阻止这一切。
母亲满怀恨意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
他手上沾了母亲的血,他几乎要崩溃,可父亲还是不断逼他动手,逼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是高高在上的顾家继承人,不该对任何人心慈手软。
那次之后,他发了高烧,烧了很久,梦里满是大片的鲜红和嘶哑的吼声,是母亲的血和求饶声。
他再也没去看过母亲,他甚至害怕接近那个屋子。
他不敢再奢求虚妄的亲情和父母的爱。
他生来站在高处,却也处在低谷。
他生来便拥有普通人追逐一生也无法企及的身份地位,却又无法获得普通人唾手可得的亲情和关爱。
这充满血腥气的一切残忍地构成了他的童年,他不可避免地沾染上父亲的偏执和冷血。
阿祁是他生命中投射的唯一一束光,他渴望被爱,渴望亲情,他在阿祁身上极力索取他曾渴求的一切。
他没法放过阿祁,正如他无法彻底放弃那个遍体鳞伤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