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直的望进田妈妈那幽深疑惑的眼中,盯着她的嘴一张一合,耳朵里炸响的一句‘你是谁’;
心在胸膛里狂跳不已,面上努力的保持着最从容的笑,尽量声音平和:
“妈妈为何有此一问,我是死里逃生的许珊,是再世为人的许珊啊!妈妈,您这是怎么了?”
田妈妈不作答,在自己的床下抽出一只黑色的大箱子,箱子看起来旧旧的,似乎有些年头的样子。
旧旧的箱子上,拴着一把旧旧的铜锁。
田妈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铜钥匙,打开那只大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一些旧衣裳,而且还是小孩子的衣裳。
田妈妈伸手拿起一件灰色的小棉袄,手指细细摩挲着上面细密整齐的针脚,面上一阵惆怅。
长叹一声,幽幽的开口:
“这是老奴亲手为姑娘缝制的第一件棉袄,是用庵中老姑子的棉袍改成的,面料陈旧,里面的棉花也松松散散的,不够紧实;可姑娘还是一穿就穿了三年,从长变短,袖口更是不知被磨破了多少次,叠摞着好几处补丁。”
我慢慢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伸手翻看着一摞子的小衣裳;
是许珊从小到大常穿的,田妈妈都仔仔细细地收着,一直没舍得扔掉。
我嘴唇微动,话却卡在喉咙处说不出来;
一滴泪落到我的手,我忙抬眼去看,但见田妈妈眼中带泪,声音微微哽咽:
“明日就是第三日了,本想着把这些都烧了,可又心有不舍,留个念想吧。”
我的心中狠狠抽了一下,惊得瞪大眼睛,呼吸略带着急促:
“妈妈,您……”
田妈妈抬起手抚上我如瀑般的墨发,止住了我的话:
“不怕,代我家姑娘好好活下去吧,只要我认,没人敢说不是。”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若再坚持,怕是会伤了她的心;
小维曾言,只要不与李东煦相认就可,没说不能与外人说道;
伸出双臂,抱住田妈妈的腰,将头埋进她的怀中,轻声道:
“谢谢您,我会好好活下去的,而且要活的有尊严,要活出许珊该有的样子,这是我承诺她的,我必要做到,我要为她报仇的,妈妈,原谅我没有与您讲明,是真的无法言明。”
田妈妈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头发,温柔的说道:
“姑娘看似活的自在,可老奴瞧着却是心疼的,去了也好,若如此活法,终有一日也是不能得善终的。”
我抬起小脸,望着她平静如水的面庞,可泪却滴滴滑过面颊;
伸手为她拭泪,轻声问道:
“妈妈如何发现的?是因我写字吗?”
她苦笑道:
“我一手养大的孩子,就算是头脑清明了,除了这副身子,其他都变了;写字只是个由头,姑娘识不得几个字,更是没耐心写字,何况是如此漂亮的簪花小楷;再者,您看大牛送过的几页纸,便能大致核算出十之八九,就是大小姐在世,也绝对不会的;老奴看着您的眼睛可不似小孩子般的不谙世事,眼中透着与您年纪不相衬的沉静祥和。”
她盯着我的眼睛,又道:
“元风师太来给您诊脉时,您的眼神便是如此,老奴太高兴了,没多想;可回想今日的种种,您的有条不紊,头脑清晰,应对果断,都不是姑娘该有的样子,老奴想了很久,想起您在佛前诵《地藏经》时,曾答过,为死去的许珊,便得出一个答案,芯子换了。”
我抱歉的望她,却换回她的一个慈爱的笑容:
“老奴不问,见您行事便知是个有章法的,您既然应下了姑娘,咱们就一起来,让姑娘安心,不论您日后去往何处,老奴都会守着您,只为老奴一手养大的孩子。”
我淡笑着起身,拉着田妈妈向我的床走去,柔声道:
“好,您别收拾了,今晚咱们娘俩一同睡,好好说说话。”
田妈妈笑着应声,将油灯熄了,二人躺好,我轻轻的偎在她的怀中,听得她笑着与我说起小时候她就这般搂着许珊,哄她入睡,长大后她睡觉极不老实,就没有再一个床上睡过了。
田妈妈还说起许珊曾言,她在等一个人,等着来接她走,她就可以自由自在的玩耍了;当时田妈妈只当是她说的傻话,从未放在心上,今日算是明白过来了,许珊在等的人就是我。
听着田妈妈一直说,说着过往的种种,我慢慢的睡着了……
再睁开眼,是被田妈妈唤醒的:
“珊姐儿,该起了,今儿个您不是要去书斋吗?再晚,王通父子就要来了。”
我甜甜一笑,起身快速收拾自己;
许是昨晚把话说明,今早田妈妈如平日里一般,没有半点的犹豫,反而精神抖擞,似是干劲十足。
边吃早饭,边与她说起我的想法,不知要如何让许家把我‘请’回去;
田妈妈也是一筹莫展,想让人丁兴旺的许家把一个早已遗忘的傻子接回家,怕是很难。
收拾妥当,寅时刚过,卯时初,王通父子就来接我们了;
时间紧迫,今日事还多着呢,马车掘尘而起,进了京城先去置办几身行头,我和田妈妈这身粗布衣裳可是不能见那个贪得无厌的屠掌柜;
身上的银钱有限,不能去太过奢华的成衣铺子,随便找了家店,为自己添置了一套衣裙,上身水绿绣金蓝缎领背子,下衬白色精棉罗裙,外罩织锦斗篷;
本想给田妈妈置办一套像样的,却被她拒绝了,只选了一身精棉的浅灰色袄裙;
王通父子也同田妈妈一般,两身精棉黑色短打袄裤;
准备停当,驱车又来到博雅茶楼,辰时三刻,博雅茶楼刚刚开市,银街上还有些铺子没开市呢,我们便饮茶等着郑大的消息;
在等郑大的时候,我又聊起了要如何回许家,田妈妈,王通都是一筹莫展,王家尔始终垂着头不看我,听着我们交换着各种说辞,又一一被否定;
他忽得出声道:
“腊八那日,许家老太太带着一家子妇人上山去宁高寺了,我留了个心眼,正好寺里的小和尚让我打个大桶装年下供品,便上山去打听了一番。”
王家尔告知我们,许家老太太一直身子不利索,两三年了,访遍名医无果,便想着求神拜佛了,宁远大师许她大年三十来上头股香,给她做法诵经,消灾祛病;
我暗暗的计较起来,这便是个契机,可用;
王通皱着眉头责怪王家尔,为何此事没有与他知晓,王家尔也只是淡淡的说着,只要不是加害许珊,谁有病有灾与他何干;
王家尔答完他爹的话,还偷偷瞄了我一眼;
就在此时,郑大带着人来了,引见,施礼,寒暄过后,郑大屁股还没沾到凳子上,就说起话来:
“珊姐儿啊,昨儿个您问我可有大事,还真有,我二哥是昨晚知道的消息,二哥,你来给珊姐儿说说。”
郑大的二舅哥林丰,京兆衙门的捕快,消息倒是比老百姓先一步知晓;
于是乎,他对我说起,昨晚得了皇宫里传出的旨意,大年三十,皇上派出赏赐队伍出京城,要他们这些捕快一路防范着至京城门前;
赏赐?莫不是安王好了?我的心猛然狂跳,纂着茶盏的手微微轻颤,面上尽量保持自若,却是不敢言,怕他们听得出我颤抖的声音,只静静的听着林丰说着;
“你们还记得今年新晋的皇商,那个酿酒的李老板。”
王通似是记起:
“记得,记得,顺平酒坊的老板嘛,在京中刚办了两个铺子,后来就关了,可惜,他们铺子的酒好喝,又不贵,不知为啥就不卖了,后来听人传,皇上亲口唤他李老板,又许了皇商,我捉摸着,是全心全意制酒贡皇城了。”
林丰笑道:
“这次赏得又是他,好像这一年皇家赏了好几次呢,不过,这次是大赏,听我们大人说的,怕是富贵涛天了。”
王家尔小声的道:
“一个酿酒的,做口好喝的酒罢了,讨了皇上的欢心而矣。”
林丰状似谨慎的压低声音,微低下头,悄声道:
“还真不是因口黄汤,咱们老百姓是不知道,安王竟中毒了,不过下毒之人还没查出来呢,可因着喝了李老板的酒毒发,这李老板引了祸事。”
王通不解的发问:
“毒发?祸事?还给赏?”
王家尔却答道:
“爹,不是说下毒之人没查出来嘛,定不是李老板下的毒,是喝了他的酒引出毒发了。”
林丰忙点头,低声道:
“家尔兄弟说的正是这个理,李老板的祸事被他的夫人化解了,他那夫人好似是个出奇的,身上的血能解百毒,哎,你们说奇不奇,从京城往青州府就是打马急驰也要数日,那李老板的家还在青州府城下面的一个小镇子上住,听带着血和解毒的药回来的羽林卫说,他们只用了两日就到京城了,哎呀妈呀,这是长着翅膀飞回来的吧。”
王家尔死死盯着林丰,轻声发问:
“我去过青州府的,两日?还是在偏远的小镇子上?那可是要十几日的脚程啊?”
林丰一脸认真的点头道:
“是啊,羽林卫里有个兵士,竟带着他们走了捷径,只两日就能回京,我还打听那个兵士呢,定要认识一下,这是啥捷径啊?也太近便了。”
郑大忙道:
“二哥,别说那些个,快点说完,咱们还有正事要办,别耽误珊姐儿的事。”
“哦,对,就是王副统领带着解药回来了,把安王救了,皇上龙心大悦,赏了呗,不过,可惜了李老板的夫人。”
一直没搭茬的田妈妈,突然发问:
“如何可惜?”
林丰一脸的惋惜,叹道:
“李老板的夫人身怀六甲,又为安王取血制药,且这大年下的家中突遭变故,竟早产了,听闻腹中还是双胎呢,结果,一失两命。”
田妈妈猛然大惊,声音高了几分:
“死了?不对,腹中双胎,不应是一失三命吗?”
“哎呀呀,亲家娘,您快悄声些,皇家秘事怎可高声谈论,好像是生出一个闺女吧,李夫人就没气了,腹中还一个闺女没生出来。”
林丰慌乱的劝着田妈妈莫要的高声;
“双生女胎啊,这,这李夫人是何时没的?”
田妈妈皱着眉低声嘀咕了一句,又发问;
林丰眨了眨眼睛,应声:
“啊?啥时候没的?不知道,没人说起啊,左不过就这两三日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