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奚澜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安排的明明白白。
自打知道汝南王在暗中观察之后把主意打在了阿烛身上,裴明时就开始不遗余力地攻打荆州。
八月中旬,白衣教城破,一个身骑白马,手持弓弩、腰挂长剑的青年率先冲入城中。
青年面色冷淡,英气勃发,不仔细看还有一种雄雌莫辨之美。
正是裴明时。
在杨石等人的焦急呼喊声中,奚澜不甘示弱,手握步槊,打马追上去。
自动略过城内仓皇失措的百姓,奚澜看见白衣教的人,便下手毫不迟疑,鲜血四溅中,他眸若寒星,冰冷无情,宛若杀神降临。
杨石苦哈哈带着人跟在后头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荆州三郡,南阳郡、江夏郡、零陵郡,就只剩一个南阳郡了。
白衣教余孽悉数都逃回了老本营。
因为地势原因,裴明时没有乘胜追击,在一片大好形势中,她喝止了奚澜,下令在南阳郡之外的几十里地安营扎寨。
裴明时扔给奚澜一块帕子,皱眉道:“你刚才在做什么?大开杀戒吗?奚少池,你应当知道,有些白衣教众都是无辜百姓。”
奚澜冷冷道:“他们朝我扔石头,我还要下马与他们掰扯是非、笑脸相迎吗?”
裴明时不免有些头大,杨石凑过来,苦着脸道:“就算是刁民,你也好歹给他们留条命。我这好歹还缺苦力呢!”
奚澜:“……哦。”
裴明时懒得和他废话,跟杨石道:“没人干活,就把他一并抓去,省的一身力气没处使!”
杨石乐了,拉着奚澜的手,往外走:“来来来,帮忙抬尸体。”
奚澜:“……”
以前给宋豫锄地就算了,那是兄长的老师。给晏漳干苦力也是应该的,毕竟是自己的老师。
出谋划策、战场杀敌,这些都不提了。
怎么现在抬尸体的活都轮到他头上了?!
杨石哄了几句:“行了行了,这不是人手不够吗?知道你辛苦,等阿烛和少煦回来,我一定在他们面前好好夸夸你。”
奚澜:“……”
有病啊!
他是十七!不是七岁!
不过,还是去了。
当时杀人有多干脆利落,现在干苦力就有多眉头紧锁。
杨石看见奚澜垮着脸,就止不住乐。
奚澜烦躁道:“笑笑笑,就知道笑!谢瑶之呢?你怎么不喊他过来搬尸体?”
杨石也怕把他惹毛了,好声好气道:“瑶之带人去探查地形了,还不知道汝南王那个死东西走了没有,南疆那些恶心人的玩意儿你也知道,这要是他们在青原坡做点手脚,我们还不得把人赔在那。”
奚澜不高兴:“我也能去探查地形。我不想搬尸体,你把谢瑶之叫回来。”
“别任性!”裴明时刚好经过,拍了他脑袋一下,“你大兄一会儿过来了,小心他揍你。”
奚澜再次垮下脸,梗着脖子道:“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高门子弟虽然都会君子六艺,但也有精不精通一说。
至少在骑射上,奚照是完全及不上奚澜的。
杨石憋着笑,以拳抵唇,咳了一声道:“你这么说,也太不给少煦面子了吧?”
奚澜本来就好面子,在裴明时面前更加了,哼道:“实话实说罢了,大兄本来就。”
“本来就什么?”一巴掌拍在他脑袋,奚澜回头,就见奚照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
奚澜下意识看向杨石和裴明时,果不其然,他们都在笑。奚澜恼羞成怒,又不敢和奚照犟嘴,最后红着脸,憋出一句话。
“我、我要继续搬尸体。”
“……”
奚照也忍不住笑了。
他拉住奚澜的手臂,拿了帕子给他擦汗,温声道:“放心,这是干净的。”
奚澜有点别扭,语气就给人一种不高兴的感觉:“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儿了。”
奚照道:“好好好。就算你是铁打的,也该去歇一会儿了。”
奚澜摇了摇头,语气低落下去:“我闲着也是闲着。”
奚照还想说什么,奚澜道:“大兄,我有分寸。阿烛还没找回来,我不会让自己累倒的。我现在得做点什么,免得闲下来,就忍不住想阿烛会不会在岭南过的不好……”
奚照微微一笑,道:“你放心,要不了多久,阿烛就能回来了。”
奚澜猛地抬头。
裴明时问道:“事情办成了?”
奚照笑道:“已经联系上了那位南疆的大公主。”
奚澜心跳如雷,“她肯帮我们吗?”
奚照但笑不语。
杨石啧道:“还卖关子。”
又拍了拍奚澜的手臂,道:“你就是不相信别人也要相信少煦。他那张嘴,也就阿烛能跟着拼一拼。”
奚澜笑了一下,低下头,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连日来的紧绷终于得到了短暂的缓解。
奚照道:“好了,去歇会儿,夜里我们得值夜。”
奚澜这下点头了。
他随便冲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让人给韩愚送了个口信,便现在这边歇下了。
“主公,他们这是拿少池当驴使呢。”韩愚身边的一个幕僚道,颇有些替奚澜打抱不平的意思。
有人笑道:“那也是少池自己愿意的,否则,谁还能勉强得了少池?”
“也是,毕竟是嫡亲的兄长。”
韩愚沉声道:“够了。”
他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去,有几个不敢和他目光对视。
“益州牧一马当先,回·回冲在前头。不说她,就是这一回,也是益州出的兵力最多,牺牲最大。”韩愚冷声道,“冀州这边呢?如果不是还有少池浴血奋战,我们还有什么脸面继续跟在益州后面拾好处?”
有人低声道:“益州如此着急,裴明时如此拼命,不也是为了她妹妹吗?”
韩愚冷笑道:“那人家也是做了。总比有些人,只会动动嘴皮子,还要挑拨离间、拱火得强。”
那人脸色一白。
韩愚难得如此犀利刻薄,完全不给人留颜面。
等所有人都走出去之后,韩愚脸上的冷色依旧没散去。
先前被韩愚训斥过的幕僚回到营帐,身边侍奉的小童忙迎上来,道:“先生,又有人给您送信了。”
幕僚脸一黑,将指头大小的信纸捏到了手中,道:“不是和你说隔墙有耳吗?”
小童有些委屈,知道自家先生肯定在主公面前受了气,要不然也不会这副脾气。
幕僚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只一眼,他就皱眉捏成一团。
但这次,他没有呵斥来信的人。
小童察言观色,小声道:“先生,韩七郎的眼里既然只有奚少池,那我们何不另寻明主?”
以往幕僚一定会呵斥小童,但这一回,幕僚没有说话。
他也在思索前路。
韩愚是不是个明主两说,但他确实是一个肯听下属意见,不容易被人挑拨离间的主公。
幕僚也曾因韩愚的厚待而感激涕零,暗下决心定要好好辅佐。
小童嘀咕道:“先生,不是我多嘴,但只要有奚少池在一日,韩七郎就不会重用其他人……与其在这里蹉跎岁月,一事无成,倒不如……”
“够了。”幕僚打断,烦躁道:“你下去吧。”
·
旧历的最后一年,阿烛在长姐的怀中没了声息。
益州牧踩着满阶鲜血,走进皇宫。
没多久,裴氏皇族一个不剩。
天光破晓之时,皇宫中的钟声被敲响,金乌自东方挣出身影,随着宫门打开,金光洒在大地。
女帝登基,改朝换代。
就在朝堂上为年号争吵不休时,裴明时却一个人偷偷离开了皇宫。
她抱着妹妹,去了刚造好不久的皇陵。
女帝给自己造的陵寝,身边有两个空位。
裴明时摸了摸妹妹冰凉的脸蛋,往下看,脖子已经长了尸斑。
她轻声道:“对不起,让我们乖乖身上都长了难看的东西。”
她抱着阿烛,说了许多许多话。
直到身体发麻,失去知觉,她才恍然发现已经过去大半日。
裴明时最后抱了抱妹妹,柔声道:“阿姐这一生,对得起黎民百姓,对得起自己,却唯独对不起你们。”
“你还这么年轻,你在阿姐心里,永远还是个孩子。阿姐放心不下你。如果不是新朝刚立……”裴明时把阿烛生前用的、喜欢的东西,都放进棺木中。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再等等阿姐。先让少煦陪你,他在你边上呢,再等几年,阿姐和他一起保护你。”
阿烛安静又乖巧地靠在长姐怀里。
一如既往的懂事。
裴明时心痛如绞,面上却依旧平静。
她把妹妹放进棺木。
冰凉的手在一旁的棺木上停留片刻,慢慢蜷缩起来。
而后,头也不回,离开这个隐蔽的皇陵。
不远处的深林,竹屋前。
炉子上的茶水滚了又滚,直到烧干。
小巧雅致的茶壶被烧的滚烫。
韩衣跪坐一旁,低声道:“郎君……”
在他对面,奚澜穿着宽大的衣袍,墨色将人衬得越发消瘦如柴。
他喃喃道:“大兄死了,阿妍……也死了。”
韩衣眼眶湿润,道:“郎君,我们回豫章吧。”
奚澜置若罔闻,他似不解,似憎恶,似绝望,看向韩衣,轻声问道:“都死了。”
“裴明时是不是应该下去陪他们?”
韩衣愣住了。
以游魂的身份,看着“自己”喃喃自语的奚澜也愣住了。
什么叫——
“都死了?”
直到被奚照叫醒,催促着快些起来,奚澜还是久久不能回神。
奚照冲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发什么愣?快点。”
奚澜似乎没察觉到丝毫疼痛,抬头,一脸茫然。
“大兄,你死了吗?”
“……”奚照毫不犹豫又给他一巴掌,扇的奚澜脑袋都懵了,“你才死了呢!大晚上的,你少咒我。”
奚澜一时半会还没从离谱的梦境中回过神来,脑瓜子嗡嗡作响。
“我、我……”
奚照再次抬起手。
奚澜连忙道:“我我醒了,我马上。”
奚照没好气道:“快点儿。”
奚澜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出去之后,夜风一吹,奚澜整个人也开始清醒。
没时间琢磨怎么会做这么晦气的梦,奚澜换了身与夜色接近的衣衫,拿上步槊,又往靴中塞了一把匕首,带了一队人马,与奚照一同前往青原坡。
过了半个时辰,见奚澜似乎心神不宁,奚照低声道:“再等等,如果今天没有动静,我们就趁此机会夜袭一波。”
奚澜点了点头,他心中莫名有种不安,小声问道:“大兄,你觉得你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死啊?”
如果说,上一回梦见阿烛病死,奚澜还有几分相信。
但是现在,竟然告诉他兄长比阿烛死的还早,奚澜就觉得有些可笑了。
“奚少池,你今天是不是真的找抽呢?”
“不是,我认真的,我没开玩笑。”
“你看我要揍你的样子像不像开玩笑?”
“……”奚澜不敢吱声了。
过了好半天,奚照低声问他:“又做噩梦了?”
奚澜闷闷地“嗯”了一声。
奚照道:“假的。”
顿了下,他又试探问:“梦见我死了?我怎么死的?”
奚澜也茫然不知,“我不知道。”
就是因为不知道兄长是怎么死的,奚澜才觉得离谱。
奚照正要说话,忽的被奚澜一把抓住手臂,往身后一扯。
朦胧月色下,无数毒蛇蜿蜒前行。
青原坡,仿佛成了蛇窟。
“大兄小心。”
奚澜迅速换了武器——直接夺了奚照的佩剑。
不论是步槊还是匕首都不好对付蛇群。
警示的炮竹炸开,夜行的士兵个个训练有素,沉着冷静,在发现光靠双手是杀不尽毒蛇时,奚澜冷下脸,准备用倒满柴油、用火驱赶时,被奚照制止。
就是因为猜到汝南王他们会在青原坡做手脚,所以他们才提早做准备,千辛万苦去找了南疆的大公主。
“青原坡烧不得。”奚照道。
他被弟弟护在身后,吹了一声哨子,紧接着侍从出现,于不远处掷来一个小木盒。
“郎君接着!”
奚澜接到便交给奚照,“这是什么?”
奚照道:“蛊虫。”
他弯腰,打开木盒,一条黑漆漆、看似普通的虫子爬了出来。
它慢慢蠕动着,却在顷刻间,蛇群开始迟疑、慌乱,迅速掉头消失在杂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