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白雪皑皑的冬日,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苍茫雪地,除了轮番巡守的士兵,其他人都在营帐内歇息。
奚澜是主公帐下第一人,也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昨日才打了胜仗,一夜篝火畅饮为此庆祝,知道他不善饮酒,在主公的有意维护下,大家伙嘻嘻哈哈放过了他。
故而,一大清早只有奚澜一个人醒了过来。其他人包括主公在内都尚未酒醒,还在酣睡。
奚澜练了半个时辰的枪法,将自己折腾的大汗淋漓,方才喘了口气,面无表情回到营帐。冰天雪地的,烧水也不方便,奚澜也不是多么将就的人,就凑活着用冷水擦了身体。
韩衣急匆匆进来,奚澜恰好穿上衣服。
“郎君。”韩衣难得露出这样慌张的神情,看着奚澜,吞了吞口水,道,“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一个?”
奚澜:“……”
韩衣讪讪一笑,他这不是看奚澜死气沉沉、提不起一点精神的样子吗。
奚澜面无表情,问:“裴明时死了?”
韩衣摇头,觉得奚澜在异想天开。
他们两个都是寡言少语、极度无趣的人,只是奚澜日渐沉默,韩衣看了心里着急,生怕他哪天想不开,跑去把裴明时给砍了。
虽然能不能砍成功是另外一回事。
韩衣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卖关子,老老实实道:
“好消息是,大郎君派人联系了我。”
奚澜神情一滞,很快冷笑一声,以此掩饰自己的情绪,“他联系你做什么?是不是想害我被韩放达误会?”
韩衣诧异道:“郎君,您忘了吗?今日是您二十岁的生辰啊。”
奚澜别过脸,不知是不是冲了冷水的缘故,他整个人都冒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
“不用他管!”奚澜态度冷漠尖锐,不耐烦道:“坏消息是什么?”
韩衣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坏消息……大郎君说,今夜要来见您。”
砰的一声。
奚澜手边的茶碗翻倒在地。
韩衣安慰道:“大郎君兴许是来给您过生辰的。”
奚澜一听,越发冷笑连连,前两年的生辰怎么没管他?还是说,这本来就是兄长精心安排的离间计。
奚照要过来,自然不可能是正大光明地过来。他特意让人联系韩衣,摆明了就是让奚澜安排妥当。
当然,奚澜也可以什么都不做。除非他愿意让主公他们都知道,裴明时身边的心腹来找奚澜的事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奚澜咬着牙,把茶碗捡了起来,不管奚照是什么时候过来,他都得把所有隐患都掐死摇篮之中。
韩衣面色尴尬,想劝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嘴巴笨,绞尽脑汁也只想到了最近听说的一件好笑事情。
“郎君别生气了,大郎君也有可能是为了您的终身大事过来的。”韩衣道,没注意奚澜的眼神有一瞬不对劲,“您知道的,谢三郎君被杨四郎君拖着去了裴明时帐下效力,为此杨四郎君险些被家里打断腿……这也好几年过去了,谢三郎君都二十三了!还未娶妻生子,将谢氏家主夫妇二人都给气病了,听闻谢氏信件八百里加急送来,非要谢三郎君回去一趟,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娶妻的。”
奚澜对别人的事情向来不关心,也没什么兴趣。
韩衣倒是说的很起劲,主要是——
“谢三郎君不肯回去,还让人转告谢氏,他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有人说,谢三郎君迟迟不成亲,是喜欢大郎君!”
奚澜:“嗯……嗯?!”
你在说什么?
韩衣连忙摆手道:“是外边儿的人传出来的,说谢三郎君喜欢的是男人,还有人说,谢三郎君喜欢的是裴明时,所以这样不计一切地替裴明时谋取天下。”
奚澜冷呵一声,“裴明时算什么东西?真以为她是什么香饽饽,人人都喜欢不成?”
比起谢珺喜欢裴明时,他宁愿忍着恶心去相信他喜欢兄长。
至少兄长是一个霞姿月韵、温润如玉的君子,而非裴明时那种只会蛊惑人心的小人!
谢珺的眼光怎么可能那么差劲?
韩衣好奇道:“郎君,谢三郎君真的喜欢男子吗?”
龙阳之好在这个时代并不少见,许多士族郎君私底下还会有养小倌的癖好。但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奚澜身边的圈子不管怎么说,至少表面上都干干净净,韩衣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男风。
奚澜皱眉,“你这几日是不是闲的慌?喜欢男子怎么了,那也是别人的事情,又非伤天害理、有违人伦。”
奚澜虽然和兄长的知交朋友玩不到一块去,但说句公道话,人生在世,喜欢谁不是喜欢?重要的不是性别,而是喜欢。
别说现在只是人云亦云,就算谢珺真的喜欢男子,以他的出身品行,也不会和那些勋贵子弟一般养小倌、玩死人。这倒不是奚澜替他说好话,只是平心而论,谢珺自小到大所受的教养,是不会允许他做超出道德范围之内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他兄长根本不会和品行恶劣的人玩到一块去。
奚澜看了韩衣一眼,“你不是也没成家吗?不会也喜欢男人吧?喜欢也不要紧,随你高兴就行。”
韩衣被晒得黝黑的脸忽然红起来,虽说不明显,但他低下头,哼哧哼哧道:“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奚澜想到自己,瞬间面无表情:“哦。”
他就不该多嘴这一句。
关他什么事。
喜欢男人、女人、兽人,都不关他事。
——奚澜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想法,很快被奚照的到来所打破。
因为事先安排妥当,除了奚澜自己的人以外,没人发现裴明时帐下的人竟然溜了过来。
奚照给奚澜带了自己做的饭菜,还有一碗长寿面,奚澜冷着脸,道:“我吃过了。”
今日是他的生辰,奚照本来是想和他好好说话。
但看他这死样,奚照也跟着冷下脸:“明知道我会过来,还故意用饭。就饿得这一时片刻都等不了?”
奚澜道:“等不了。”
其实没有吃。
因为他大概能猜到兄长会给他煮面。
但奚澜就是嘴硬,他就算是饿的饥肠辘辘,没有知觉,他都不要表现出一副眼巴巴等着兄长的可怜模样。
他一点都不可怜。
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惜。
哪怕那个人是兄长也不行。
奚照沉下脸,“你就非得和我作对是不是?”
“我没有。”奚澜佯装不耐,“你来找我究竟是什么事?有事就说。”
奚照冷哼一声,坐下来之后,看了一眼奚澜。
后者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
“你也年纪不小了,这几年,就没有中意的小娘子?”奚照说完,面上有几分尴尬。其实这话本不该由奚照来提,毕竟他也只比奚澜大两岁,自己都没有成家,哪里好意思说弟弟?
可九江奚氏不同于其他家族,奚常并不在意他们兄弟,他给过奚照机会,奚照不愿意回头。奚常便无情地将这个本该是天之骄子的儿子放逐在外。至于奚澜,更不必说,奚常连过问都没有过问一句。
奚照先前是知道奚澜对阿烛有一些少年心动的。但毕竟也好几年过去了,他也不知道奚澜现在是个什么想法。他嘴上说不管,但到底是亲弟弟,奚照怎么可能放任他一个人在外头自生自灭?
奚照问道:“你若是有中意的小娘子,我帮你托人去问问,若人家愿意,便请媒人说合。如何?”
这话其实就有一定的试探。
可惜当时的奚澜没听出来,反而跟个刺头似的,道:“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不必管我。左右兄长的心里只有裴明时一个人。”
这一次,奚照没有被他激怒,反而用一种诡异眼神打量着他。
“少池。”
“干什么?”奚澜警惕起来,面色冷,语气冲。
是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的那种孩子。
和阿烛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奚照在心里叹了口气,忍住暴打弟弟的冲动,斟酌用词,其实心里是不怎么相信的,但是……
“你若是不喜欢小娘子,喜欢,嗯,喜欢男子,也是不要紧的。”
奚照自认是开明的家长,但奚澜完全就是一头雾水,还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奚照。
“你在说什么?这又是你的诡计吗?”
奚照:“……”
他实在是没忍住,将奚澜拽过来,用力掐他的脸。
掐了几把,在奚澜敢怒不敢言的忍耐下,奚照道:“我没有和你开玩笑。如果你真的喜欢男人,也没有关系。我不会说什么的。你也无需在意他人眼光。”
奚澜推开他:“神经病啊!你才喜欢男人!”
奚照喜欢男人也比喜欢裴明时强!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他就听奚照道:“真的不喜欢?”
奚照迟疑片刻,道:“瑶之说喜欢你。”
奚澜:“……?”
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端起茶碗直接灌下,也不知道是充饥还是降火。
“他亲口和谢氏主母承认,他喜欢你。”
回应奚照的,是还未咽下去的凉水。
奚澜张口就要骂人,但忘了嘴里还有水,一个情绪激动,就……
喷了奚照一脸。
死一般的寂静。
奚照抖着手,掏出帕子,奚澜心虚不行,也顾不得自己是不是还在置气,连忙找了干净的布给奚照擦脸。
“大兄,我我不是故意的……”奚澜越说越小声,“谁让你说这种话吓我。”
谢珺喜欢他?
奚澜光是这样一想,整个人的鸡皮疙瘩就冒了出来。
噫!
恶心!
神经病啊!
奚澜是个不大会掩藏自己情绪的人,脸上的震惊与嫌恶足以证明一切。
奚照擦干净脸,深深吸气。
不喜欢就不喜欢。
好端端的,喝什么水!
奚澜看着奚照,道:“你不会怀疑我也喜欢——”
奚照道:“我没有。”
但兄弟俩都对彼此十分了解。
奚澜勃然大怒,要不是还在营帐内,他一定要破口大骂。
“我喜欢他?我——呕!”
奚澜想到外头的传言,没成想竟然还有他的一份!
顿时干呕起来。
经此一遭,奚澜都不想提到谢珺的名字。
提起就毛骨悚然。
可怕得很!
·
奚澜从梦里醒来,下床开窗,外面的天依旧很黑。
他摸了摸手臂竖起的毛,心中疲惫万分。
奚澜没想到把阿烛送回去之后,自己竟然做了这样的梦。
他一点儿也不想梦见这种东西。
尤其是和谢珺有关。
他爱成家成家,不成家就不成家。关他什么事啊!
还喜欢他。
喜欢他祖宗十八代还差不多!
奚澜没有在青山书院住下,他回了山下湖泊旁的竹屋,晏漳在竹楼歇息,听见动静,知道是奚澜,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奚澜回到被窝,被褥捂住脑袋,他翻来覆去,竹床跟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奚澜:“……”
天还没亮。
奚澜趁着仅存的睡意,希望能梦到一些不一样的事情。
可千万不要是那种噩梦就行。
“阿切、阿切!”
杨石睡的四仰八叉,被窝的热气让他忍不住把脚伸了出去,结果没一会儿就开始打喷嚏。
杨石又默默缩了回来,往身边的热源靠近。
谢珺一边推他,一边闭着眼睛给他扯被衾。
“除夕夜,是吉祥团圆的日子。别逼我把你踢下去。”
杨石瓮着鼻子道:“我好像着凉了。”
谢珺:“……”
他扶额,又认命地探了探杨石的额头,还好,不烫。
“我刚才一直打喷嚏!”杨石道,十分自觉地把自己裹成一团。
谢珺的被衾被抢完。
“……”
他认真道:“有没有种可能,是有人在背地里骂你?”
杨石大惊失色,“不会吧!我人缘一向很好,朋友遍地走!怎么可能会有人在背地骂我!”
谢珺道:“我允许共寝,也给你盖了两床被衾,但你如果不把我的被衾还给我,别人有没有在背地里骂你,我不知道。但我会打你,你信不信?”
杨石:“……”
“你可以再拿一床吗?”他厚着脸皮道,“我比较柔弱,风吹即倒,瑶之,多多海涵、多多海涵。”
谢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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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奚澜:家人们谁懂啊,真的很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