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不会再有子嗣了?
阿烛呆呆地看着温九娘,她倒是不避讳这个问题,自嘲一笑,道:“旁人都道我好命,出身汲郡温氏,下嫁到并州薛氏,多年无所出,阿兄也依旧待我如初,身边更无侍妾通房。”
“他们那是嫉妒!”阿烛道,“夫人出身高贵,在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凭什么嫁了人就要矮一截?无所出怎么了,难道薛三郎君是为了生儿育女才娶得你吗?”
这下换成温九娘愣住。眼泪猝不及防滚落,她慌忙抹去,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格外脆弱。
“是我之过。”她道,“当年年少无知,被家人宠坏了性子,跑到外头却落入匪寨,为保自己清白、家族声誉,只能捅伤自己,原以为死路一条,却没想到得不度阿兄相救。”
明明已经过去十多年,可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薛韶抱着她,强忍泪水。父母亲人围了满满一屋子,全都紧紧盯着医师,温九娘记得那种疼痛,她娇气爱美,不愿意尸首分离,才将刀子往小腹捅去,没想到捡回一条命,这个伤疤却跟了她一辈子。
“我养了好久好久的伤,后面终于被放出来,才找到机会与不度阿兄道谢。我对不度阿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近,他就仿佛我嫡亲的兄长一般,温和宽厚,以至于我绷不住落泪,哭着说我不能再嫁给阿兄。”
她揪着姜惟的袖子,哭的格外伤心。
她说,阿耶阿娘他们都瞒着她,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生育的事实。明明是她的错,可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呵护着她,温九娘长那么大,第一次知道悔恨是什么滋味。
她说,如果当初没有不度阿兄就好了,死了一了百了,往后也不用眼睁睁看着薛韶另娶他人。可她舍不下家人,舍不下阿兄。
她说,她变成这样,是咎由自取。所以她不能连累阿兄,阿兄待她好,视她如珍宝,她怎么能因为自己而害阿兄往后没有子嗣?
她说,她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善妒恶毒。即便阿兄不嫌弃,她也不想日后承担他的抱怨,她更加做不到大度为他纳妾。
说到最后,哭的嗓子都哑了。
姜惟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改了口,道:“九娘又何必一个人胡思乱想?你与时景一同长大,知根知底。他要娶你,自然不是因为你能绵延后嗣。”
“可我怕啊。我怕他日后与我离心,三心二意,便将一切怪责我头上,说我不能为他生儿育女,他就是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也是应该的。”
“那就休了他!”姜惟斩钉截铁道,看着温九娘呆傻的模样,道,“九娘出身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凭什么嫁了人就要受委屈、任人糟践?”
姜惟的母亲,年幼丧母,跟着阿耶一同长大,虽家境贫寒,可祖上也曾是书香门第,若非姜惟的父亲花言巧语,读书人的女儿,又怎么会嫁给一介商户。
外翁去世,姜惟的父亲便立刻把表妹迎进门,别人这才知道,他们暗通款曲早已多时,甚至孩子都和姜惟差不多大。
姜惟亲眼目睹母亲郁郁而终,他也和母亲一样,年幼丧母。可他没有母亲好运,他的阿耶连外翁的一根头发丝也及不上。
那个时候,姜惟就暗下决心,若他日后娶妻,绝不会让妻子受丁点儿委屈。
温九娘吸了吸鼻子,道:“还是不度阿兄好。”
又说,“我嫁给不度阿兄好不好?”
姜惟叹了口气,拍拍她脑袋,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解救出来。
温九娘越想越觉得可行,像不度阿兄这样的郎君简直世间罕见,她嫁给不度阿兄,他肯定不会让她受委屈。
“不好。”姜惟笑了一下,温柔道,“九娘不喜欢我。嫁给我做什么?吃苦吗?”
温九娘不甘心,“谁说我不喜欢?”
姜惟道:“那我日后要纳妾,九娘也愿意?”
温九娘嘟囔道:“不度阿兄也不喜欢我,纳妾就纳妾,我会好好对她的。”
“那时景纳妾呢?”
“我就杀了他!把他送进宫做内侍!”温九娘目露凶光。
“……”姜惟摸了摸额头不存在的冷汗,道,“很好,就该如此。”
他冲隔间喊道:“听见了吗?”
薛三郎走出来,眼眶泛红,喊了一声:“阿鸢。”
看上去有一点儿委屈。
他在温九娘的心里,就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吗?
“不度阿兄!”温九娘又要去抓姜惟的衣袖,气得想咬人!!
她不敢与薛韶对视。一想到方才都说了些什么,都恨不得一头抢地,把自己砸晕过去。
虽然温九娘的真实秉性,身边人都一清二楚,但她也不想就这样表露无遗啊!
温九娘就这么看着薛韶走到面前,她换了副面孔,泪光盈盈,楚楚可怜,唤道:“阿兄。”
薛韶哪里能抵得住她这种娇娇弱弱的模样,温九娘一个眼神就能把他哄的不知天南地北,完全忘了她说要将她送到宫里当内侍的话。
“阿兄,你别生气,是我不好……”温九娘嘤嘤哭,“我不想阿兄知道,我是一个善妒的人,阿兄日后,也一定会有更好的妻子。”
薛韶:“不会!”
薛韶着急的冒汗,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自证清白:“我不是家中独子,不需要绵延后嗣。我心里只有阿鸢一人!不度阿兄作证!倘若日后变心,阿鸢要打要杀,且听处置,或由不度阿兄动手,将我千刀万剐,亦心甘情愿!”
姜惟:“……”
总觉得自己的存在不合时宜。
心里是这样想,但嘴上还是帮忙说话:“时景说的对,倘若他日后变心,九娘直接休了他就是。不论日后我在哪,只要九娘一个口信,我便赶来为你出气。”
温九娘看了眼眼巴巴的薛韶,心里哼了一声,不度阿兄的话不能信,他都帮着阿兄一起骗她!不过面上还是柔柔弱弱,像是被安抚好了,点头道:“我相信阿兄。”
姜惟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过看薛韶乐在其中,又忍不住失笑。
温九娘被哄好之后,有些不好意思,瞅着姜惟。
“对了,不度阿兄,你刚才想说什么?”
姜惟看了眼满是泪痕的衣袖,幽幽道:
“这是我最后一身完整的袍子了。”
姜惟从不避讳自己的出身,姜父待他不好,以至于这一路上的开支用度,都是他自己一个人想办法。
姜惟又喜欢救人,剿匪无数,再好的身手也避免不了意外,衣袍被划破是常有的事。
·
阿烛听的津津有味,忍不住想,如果姜惟没有死,秦烛一定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有一个很好很好的阿耶。
温九娘看着阿烛,怅然若失道:“起先,我因安成郡主的缘故对你不待见。但我并不知你在永安郡过得不好,否则,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阿烛笑了一下,没有说没关系。
备受欺凌痛苦的是秦烛。
不是她。
她没有资格替秦烛释怀。
阿烛给温九娘递了一块帕子,道:“我明白夫人想要弥补的心情,只是我现在过得很好,夫人不必担心。”
“你在宋家,终归是寄人篱下。宋豫博学多识不假,可对你并没有多大益处。宋夫人膝下三个女儿,又哪里能兼顾到你?”温九娘不赞同道,“怎么说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盛京,你若是再出点什么事,我和阿兄死了也没脸见不度阿兄。”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嘛。”阿烛嘟囔道,“阿姐会保护我的。”
提到裴明时,温九娘狠狠皱眉,道:“就是因为你在她身边,才更不能叫人放心。”
同为女子,她虽欣赏裴明时,可绝不会让阿烛留在她身边。
裴明时野心勃勃,胸有大志,所作所为必定引起动荡。也就是如今几位皇子没往别处想,打心眼里轻视她一个女子,否则若是知道她志向远大,必定联起手来,先铲除她。
阿烛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暂居宋家,就是宋夫人认她做女儿,也自然远不及亲生的好。谁能保证,别人不会拿她出身说事?谁又能保证,裴明时一定能保护好她?
只怕到那时自顾不暇,更不要说其他。
温九娘道:“我知道她们帮了你,对你好,可凡事要往长久看。你留在盛京,迟早有人拿着你出身说事。就算看在不度阿兄的份上,你也别让我孤零零地回去。好吗?”
阿烛摇头道:“宋氏有老先生和姨母在,还算清净,也没有那么多纠纷烦心的事。如果我跟夫人走,入了温氏族谱,成了夫人的女儿,那才是真的不好。”
世间对女子名声苛刻,安成郡主每每提及温九娘,便是辱骂她水性杨花。旁的也不必说,因为只要这一条,就能将一个清白女子钉死在柱子上,任其指指点点、肆意羞辱。
阿烛若是跟温九娘走,知晓当年旧事的人,少不得再提起姜惟,到时候胡乱编出什么东西来,岂不是教大家都不痛快?
“谁敢说?我拔了他们的牙!”温九娘恼怒道。
“悠悠众口,堵不住。”阿烛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夫人是一心一意为我,阿烛感念于心,正因如此,才不能恩将仇报。”
到时候真要传出,温九娘与姜惟有私情,汲郡温氏棒打鸳鸯,薛三郎痴心错付头冒绿光的流言,两家的脸面和名声还要不要了。
温九娘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十分难看。
阿烛连忙走到她身后,给她捏肩,讨好地笑:“夫人夫人,别生气啦。是阿烛不识好歹,夫人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
阿烛、阿烛。
温九娘又止不住眼泪,骂道:“那个毒妇!她竟然敢给你取这种名字!”
这是不度阿兄的骨肉,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可安成郡主又是怎么对秦烛的?
温九娘想到安成郡主死的那日,只恨自己没能亲眼目睹,不能大快人心。
赐死这种下场,对温九娘来说,还不够痛快!
真是便宜了这毒妇!
阿烛笑道:“是如意县主亲自动的手。这样,夫人是不是能解气一些?”
温九娘面露诧异,又冷笑道:“果真是她生的,狼心狗肺的东西,报应!”
阿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假装自己跟安成郡主没有任何关系。
本来就是嘛。
安成郡主生了秦烛,又害死她,早就还清了。
“夫人,别哭啦,再哭下去,薛三郎君看见就该心疼了。”
“花言巧语!”温九娘红着眼道,“你就不能心疼心疼妾身?难不成,还在记恨妾身当日在庄子上说的那些话?”
温九娘抓着她的手不放,美人噙泪,哀怨心碎,谁看了不动容?
阿烛半边身子都泛起酥酥麻麻,下意识问道:“啊?你说了什么?”
阿烛早就不记得温九娘当日的刻薄之语。
这让温九娘又高兴,又感伤。
好好的一个小娘子,怎么就这么倔呢?
裴明时和宋家有什么好的?
温九娘想起那日庄子上所看到的画面,道:“你与奚二郎情投意合,难道就不想嫁给他?你也知道,你底子薄,即便宋夫人认了你,可身份上还是差了一大截,九江奚氏如何肯同意?但你跟着我,我不会叫你受委屈,届时你是汲郡温氏和并州薛氏的掌上明珠。薛氏早年有恩于奚氏,阿兄去走动一二,必定让你如愿以偿、风风光光——”
阿烛从她那句“情投意合”开始就有点傻了,脑子里胡思乱想,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小脸滚·烫,好半天才回神,捂着嘴来了个惊天动地的咳嗽,打断了温九娘的话。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温九娘连忙给她抚背,喂水,瞅着她,无语道,“有那么高兴吗?”
“……”
阿烛又要开始咳了。
好半天,才顶着一张红脸,磕磕巴巴憋出一句话:“你、你不许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妾身可是亲眼所见,奚二郎对你殷勤备至……”
“嗯?难道是他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