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钱妈妈伺候安成郡主用了药后睡下,这才去外头的小榻上轻手轻脚和衣躺下。
郡主府虽然不缺下人,但安成郡主习惯了钱妈妈的伺候。本来还有四个婢子轮流值夜,但自从薛桓的事情出来,安成郡主的疑心病又犯了,看谁都仿佛有问题,除了钱妈妈,她信不过别人。
若是从前,钱妈妈自然很得意。她伺候安成郡主多年,这些荣宠都是她应得的,若不是在安成郡主面前得脸,也不能给她那不争气的儿子置办宅子铺子。
只可惜现在日子实在不好过。
钱妈妈才合眼没多久,就听见安成郡主在喊,连忙起身,又是伺候着用了几口水,又是跪在边上给揉额头,好不容易主子闭了眼,她得以喘口气,没过一个时辰,安成郡主从梦中惊醒。
钱妈妈心里叫苦不迭。
她也一把年纪了,白天夜里不间断的伺候着,怎么吃得消。
安成郡主抓着钱妈妈的手,有气无力道:“去叫人烧水,我要沐浴。”
钱妈妈劝了一句:“夜间凉,郡主身子虚弱,不如奴去烧些水,简单擦擦身子。”
还未亲眼看见薛桓的下场,安成郡主自然不能就这样轻易倒下。
她点了点头,后背出了一身的汗,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安成郡主撑着床沿坐起来,脑海里浮现梦境中的画面。
她有了身孕之后,脾气阴晴不定,看罪魁祸首越发厌恶,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无论青年郎君怎么体贴温柔也不领情。
“离娘。”颀长身影映入眼帘,看她变了脸色,他迅速改口,温声道:“郡主今日胃口可还好?我做了一道鱼脍,你尝尝吧?”
安成郡主冷冷道:“我不要。”
青年郎君已经习以为常,宗室贵女下嫁于他,本就是受了委屈,如今又在经受为他生儿育女的苦难,他心里除了心疼,就只有愧疚。
他想尽一切办法叫安成郡主快活一些,主动道:“日后孩子出生,不如随郡主姓?”
安成郡主随父姓,闺名离娘。
她冷冷地看着他,青年郎君眉眼清俊,笑起来有一种让人不由展眉的疏朗。
若是只看脸,很难想象他是出身低贱商贾之家,不管是谁都会以为这是哪家精心培养的郎君。
姜惟文武双全,虽被阿耶与继母苛待,却不曾怨天尤人,反倒越发刻苦。如今娶了妻子,曾经紧握刀刃的手早就沾染油盐,他为她洗手做羹汤,还会趁她睡着,为她轻轻捏腿按穴。
在安成郡主看不见的地方,他目光温柔,爱意深藏,却难掩欢喜。
他有了妻子,日后还会有一个孩儿,不论男女,都会是他们的无价珍宝。
姜惟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安成郡主也没有。
他已经在期待孩子降生。
他会更加努力,努力做得更好。
他想给郡主一个家。
安成郡主的拒绝尚未说出口,就见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花环。藤蔓缠绕几圈,清丽的雏菊与娇艳的月季交错点缀,美不胜收。
头上一沉,安成郡主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青年郎君端详片刻,衷心称赞:“人比花娇,郡主绝色,世无其二。”
“油嘴滑舌!”安成郡主狠狠扯下花环,摔在地上,用脚重重碾踩。
只会舞刀弄枪的庶民,若不是祖坟冒青烟得了先帝的青睐,恐怕这辈子都没资格瞧她一眼!
她却要为了陛下的大计嫁给这样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庶民!
安成郡主丝毫不顾及青年郎君那一瞬间的黯然神伤,甚至都不愿意再多瞧他一眼,在钱妈妈等人的服侍下回了房。
“他竟然想用那种下贱东西来讨我的欢心。”
钱妈妈端了热水进来,就听见安成郡主不知道在喃喃什么,神情恍惚又仿佛厌恶。
“郡主可是做了什么噩梦?”钱妈妈放柔声音,安抚道:“郡主放心,一切都会好的。那薛二郎一定不得好死。”
提及薛桓,安成郡主眼神骤变。
“畜生东西!他不得好死!”
“是是。”
安成郡主眼眶一酸,想到自己这些年,她做了这么多,不求打动他,却也没想到会落得这样一个地步。
他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利用杀害!
“好了好了,郡主,莫要再为那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伤心。”钱妈妈温声道,给她擦了身子,转身出去倒水时悄悄打了个哈欠,回来时忽然听见一声尖叫。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钱妈妈心一提,赶忙进去,就见安成郡主缩到了床的角落,看着一处,死死瞪大双眼,红血丝清晰可见。
极为骇人。
“他、他回来了!”
“谁?”钱妈妈不明所以,左右看了看,原来是窗牖没关好,外头黑漆漆一片,连颗星星都没有。
就在钱妈妈走过去时,一道人影一晃而过,青年的身形,披头散发,白袍上陈旧血迹点点……
那模样,和安成郡主梦境之中惨死的人一模一样!
安成郡主尖叫着,“是他!是他!滚开!”
钱妈妈立在原地,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但不知为何,一阵风吹进来,后背生寒,她双眼一白,整个人栽倒在地。
钱妈妈年纪大了,比安成郡主好更相信这些神啊鬼啊。
可是,可主谋是安成郡主啊!
她一个奴仆,又能怎么样呢?与她无关、与她无关!
就算姜惟在天之灵,鬼魂出现,也该冤有头债有主……
安成郡主的尖叫引来了值夜的护院,钱妈妈晕了一会儿就醒了过来,跌跌撞撞爬到安成郡主的床前,一副誓死也要保护安成郡主的模样。
护院在外头询问:“郡主,可是有老鼠?”
安成郡主死死掐着手心,冷静总算回归,道:“方才……可曾看见什么?”
“没有啊。”
安成郡主道:“你就在外头守着。”
“是。”
安成郡主又问钱妈妈,“你看见了什么没有?”
钱妈妈被吓的血色全无,心神不宁,嗫嚅道:“奴、奴兴许是眼花了……”
那便是有了。
一个人看错,或许是眼花,那两个人呢?
都眼花了吗?
如果当真眼花,钱妈妈又为什么会被吓晕过去?
安成郡主完全没发现自己唇瓣哆嗦,喃喃道:“假的,假的。怎么可能?”
姜惟都死了十四年了。
十四年!
怎么可能忽然出现。
一定是有人在捣鬼!
一定是薛桓!
安成郡主咬着牙道:“你去,让他们好好搜寻一遍。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敢爬到我头上来耀武扬威!”
钱妈妈被吓的腿软,哪里还走得动。
但安成郡主的命令又不能不听,只得爬起来,走出去,隔着一扇门,传达安成郡主的吩咐。
外头的几个护院面面相觑,倒是四处搜查一番,回来禀报道:“郡主,并无什么可疑的人。”
就连猫猫狗狗的踪影也没有。
安成郡主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应该是松了一口气吧?
钱妈妈小心翼翼道:“郡主,没事了,晚上黑,容易看花眼。都怪奴小题大做,惊吓到郡主。”
安成郡主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钱妈妈正要服侍安成郡主睡下,忽得一道风掠过,安成郡主肝胆欲裂,这一回,她看得清清楚楚!
——姜惟!
是他!是他!
钱妈妈被吓了一跳,这回她没瞧见,只觉得安成郡主的精神不大对,忙安抚道:“郡主、郡主一定是看错了!护院们还在外头呢!怎么可能出现……一定是您看错了!”
外头的人不明所以,甚至觉得安成郡主得了什么大病。
神神叨叨,完全不似正常人!
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复。
加上钱妈妈不停劝说,安成郡主总算平静下来。
折腾了一夜,压根就没怎么睡。
后半夜的时候,安成郡主把钱妈妈叫到身边,叫她就躺在脚踏处,凑活一夜。
钱妈妈心里有怨却不敢表露分毫,这一宿下来,身子骨都要散架了,浑身上下哪哪都疼!
安成郡主对待仆婢早就习以为常,再好的心腹,归根结底也是奴仆。
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去体谅钱妈妈?
晚间没怎么合眼,白日自然精神不济。但不知为何,安成郡主一旦入睡,便会梦见姜惟!
她梦见他对她百般迁就、万般呵护。
她梦见他趁她睡着,给她轻轻揉腿。
她梦见他为未出世的孩儿思索小名,稳妥起见,男女都取了。
她梦见他忽而怒目相向,面容如恶鬼,声声泣血,质问为何如此狠心?
安成郡主被活生生吓醒。
钱妈妈一直守在旁边,脸上忧心忡忡,心里却想:果然人不能做恶事,恶事做多了都难以入眠。
不过也不能这样任由安成郡主继续下去。
钱妈妈去请了医官,医官给看过之后,也只是开了几贴安神解郁的药,其他也爱莫能助。
安成郡主这些日子,日日用药,顿顿服药,跟如意县主两个人真成了名副其实的药罐子。
正想着,钱妈妈忽然听见外头的声音。
如意县主一边抱怨着,一边走进来,“阿娘,你没事吧?怎么天天请人看病?”
安成郡主没心思应付她,让钱妈妈打发她出去。
对于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安成郡主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如意县主瞧了一眼安成郡主的病容,心里打着小算盘,倒是难得乖巧,没吵没闹就出去了。
钱妈妈还和安成郡主道:“咱们县主真是长大了,懂事了。知道谁才是真心为她好的,方才出去,还叮嘱奴好好照顾您呢。”
安成郡主眉头一松,也有些宽慰。
她做了这么多,不都是为着薛桓和如意?
可惜前者负她、害她!
安成郡主恨不得将薛桓千刀万剐,以此偿还多年错付的真心!
殊不知,她的宝贝如意又在通风报信。
阿烛看到信后,忍不住一笑。
她递给松雪,后者看了之后,淡淡评价道:“虽好掌控,却实在蠢笨,心肠歹毒,倒不失为一把好刀子。”
捅安成郡主的好刀子。
松雪将最近收到的帖子整理好放置一旁,笑道:“阿烛是怎么想到用这个办法的?”
阿烛答道:“我想着,安成郡主对不起姜惟,就算没有任何愧疚和悔恨,也该畏惧他的亡魂。”
“鬼神之说,虚无缥缈。”松雪问道,“安成郡主会信吗?”
平心而论,安成郡主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只是如今她被接二连三的真相所打击,精神衰弱,叫让她们趁虚而入。
“若是安成郡主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怕是很快就会发现其中蹊跷。”
阿烛笑道:“我不会让她有机会冷静下来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句话不论是放在哪都是好用的。
就是姜惟这样人人敬仰的好将军都会被害,更不要说早已名声败坏的安成郡主。
收买一个医官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阿烛可不会像如意县主那样,给人下毒。她只是让医官改了方子,加重安成郡主神情恍惚的病症。
夜半心悸,噩梦不断。
这样下去,不论是醒着还是睡着,安成郡主都会看见姜惟。
她将永无安宁。
当然,若她从未做过坏事,丝毫不心虚,那么阿烛做再多也没有用。
阿烛提笔回信,只有一个字。
【可。】
大概只有如意县主能看懂。她会觉得这是阿烛的鼓励与认同,然后高高兴兴继续去做。
不论是让自己的女婢假装姜惟亡魂,还是给安成郡主的药里下东西。
她都能一件不落办的很好。
真不愧是安成郡主的掌上明珠啊。
钱妈妈还时不时跟安成郡主夸赞:“县主经受这一遭,虽说吃了苦头,可也比从前懂事不少。又或许是郡主病的这一回吓着了她,就连煎药的活都抢了去,时刻不离地盯着。”
郡主府就剩两个主子,讨好如意县主不就是讨好安成郡主?
钱妈妈为如意县主说好话,“县主是越来越孝顺了,郡主可要快些好起来,否则咱们县主该有多难过啊。”
如意县主不难过。
她恨不得每天掰着手指头算阿娘去死的日子。
快了、快了。
她逆天改命的好日子也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