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时这些日子忙的抽不出身。凉州流民四起,发动了一场不小的暴乱,她有所图谋,亲自动身去了一趟,少说也要小半个月才能回来。
她是出去了,但把别院的松雪和会淬体之术的颜娘子派了过来。
卯时醒来,先跟着颜娘子练淬体之术,辰时用早食,用完背书习字。午时可以歇息一会儿,但日昳就要和松雪习琴,申时重新由颜娘子接收,直至天黑用饭时分,才算结束这一日。
颜娘子芳龄二九,身姿玉立,不似寻常娘子温婉如水,和松雪完全是两个极端,大抵是分工不同的缘故,整个人冷肃如寒风,能用几个字表达意思,就不会长篇大论。
是个言简意赅、要求严格的老师。
宋枝枝打心底里畏惧这样的人。
阿烛倒是不怕,她就是受不了颜娘子冷着一张脸,但尊敬还是很尊敬的。
今日不过刚开始,练的都是最基础的东西,毕竟锻炼体魄,最重要的还是打好底子。
但一天下来,两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娘子还是禁受不住身上酸疼,晚食没用几口,就躺床榻上去了。
阿烛的手腕和膝盖尤其疼的厉害,只是习惯了忍疼,加上疲累,闭上眼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推门而入。
入夏之后的风都是清凉的,吹散房内大半燥闷,脚步声细微,但阿烛还是睁开了眼。
她一边吸气一边撑着手臂直起身子。
来人提着灯,听到起夜的动静,语气讶异,柔声道:“吵醒阿烛了。”
是松雪。
阿烛一放下心,眼皮子开始打架。
她和宋枝枝的住处很近,就在一个院里,平时习惯自力更生,也没要仆婢伺候守夜。
“松雪姐姐……”
按照当下习俗,她应该唤的是松雪阿姊,但阿烛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一时半会很难改过来。
不过如今时局动荡,风俗混乱,有些地方还会以姊代母,以姐代母,混用得厉害,只要不是那些规矩大的讲究人家,一个小小称呼而已,也不要紧。
松雪莞尔一笑,走上前来,挽开轻薄的床幔,柔声道:“阿烛过来些,我为你上药。”
松雪手里拿了活血化淤的伤药,她是裴明时派来专门照顾阿烛的。
明明宋枝枝才是裴明时的嫡亲堂姊,但她更心疼阿烛,宋枝枝身边有青霜等十多个仆婢伺候照顾,但阿烛只有她。
在裴明时心里,阿烛就是个需要疼爱呵护的孩子。
不管多大都还是个孩子。
这点和奚照不相上下,也不知道她怎么好意思嘲笑奚照。
阿烛没力气,跟毛毛虫一样往边上挪了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总感觉身上更疼了。她丧着脸爬起来,闻到了浓浓的药酒味儿。
松雪将她的衣袖和亵·裤分别挽上去,露出细白细白的肌肤。
从前的秦烛顶多就是苍白加营养不良,经常有人欺负她,她别的地方也去不了,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躲在屋里,晒不到太阳,就跟一棵蔫了得豆芽菜一样。好看,但畏缩。
但阿烛来了之后,她爱惜极了这个还算健康的身体,
加上养的好,精气神大变样,整个人仿佛由里到外发生了变化。
是那种一眼就能让人喜欢、心软的美丽。
松雪揉着她青青紫紫的手臂,道:“有些疼,阿烛忍一忍。今日本该锻炼之后泡一泡药浴的,也容易打通筋脉,只是还缺一味药材。阿烛是不是还未用晚食?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你用过再沐浴,会舒服很多。”
松雪拿来的药酒闻久了会觉得很香,揉着揉着就被吸收了个干净,没那种黏糊糊的感觉,但味道冲,盈满了整间屋子。
阿烛被揉得酸爽极了,眼泪花都冒了出来,她知道松雪是为她好,疼的受不了也顶多闷哼两声,最后跟个死尸一样趴在床榻上。
困意也去了个七七八八。
“松雪姐姐,我每天这样练,是不是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阿烛人菜志向大,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不妨碍做梦自娱。
做梦真是天下第一开心事。
松雪捏着她的腿,往下脱了足袜,露出白嫩嫩的脚丫子。
阿烛有点不好意思了,下意识往回缩了缩。
“痒?”松雪笑了,“忍一忍,我给你摁摁穴位,夜间睡的好一些,少做梦。”
阿烛:“嗯?”
这是不是在笑话她?
松雪笑了笑,柔声道:“别院的人都很感谢阿烛送来的粮食,足够他们嚼用一月有余。”
阿烛抱着衾被,嗯呀一声,松雪在给她揉肩。
“都是我应该做的。”酸痛并存,她闭着眼小声道,“而且也不是我的财帛……”
“三娘子说,阿烛不必这样懂事。”
懂事久了,别人就会习以为常,习惯性地索取。
裴明时不愿意阿烛做一个懂事的人。
在她看来,懂事并不算是夸奖。而是一种无声的禁锢。
阿烛快睡着了,没怎么听清松雪的话,她只知道,她现在可以帮阿姐分担,哪怕一点点,她也很高兴。
松雪给她按揉好,要去拿些吃食。阿烛不饿,强撑着爬起来简单沐浴了一下就接着睡了。
松雪按的太舒服,果然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隔日,就听说安成郡主进宫面见太后娘娘。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太后娘娘见她这些日子憔悴得不成样子,难免心软。
少不了替她去寻陛下说几句好话。
陛下没有应允,只说他再想想。
再想想就是还有余地的意思。
若是从前,安成郡主还能沉得下心,好好替薛桓筹谋,但如今,温九娘的存在逼得她心神不宁、精力交瘁。
她明知道薛桓不会与温九娘有任何牵扯,可还是焦虑难安,她这种人,不仅将别人的价值算计的明明白白,就连自己也不放过。
安成郡主抱着一丝侥幸。她可以为薛桓付出所有,这世上也只有她是真心实意待他的,总有一日,他会回心转意。
陛下一日没给出答复,她便日日不停歇往宫里去求见。
就连宫中嫔妃都笑话她,昔日高傲矜贵的安成郡主,为了强求来的夫婿,可真是连脸皮都能舍去。
真真是爱到了骨子里。
安成郡主这边舍弃了颜面,只为能帮薛桓谋取前程,但她苦心求来的如意郎君,可不是这么对她的。
奚澜吃了戒尺的罚,安分了一日。第二日,奚照随裴明时一同离开盛京前往凉州,他就又甩开那几个家臣,去了外祖家。
奚照要是知道奚澜挨抽了还不死心,他一定把他腿打断、皮抽烂。
一身反骨,奚照不在,更是没人能制得了他。
奚澜了解兄长,嘴上说的好听,等时机成熟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都是骗人的!
三岁的时候这样哄他,九岁的时候这样哄他,如今他十五了,还当他是个孩子!
奚澜虽然不擅与人交际,但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强,他于细微之处寻找蛛丝马迹,便能摸索出整个事情经过。
虽然外祖家对阿娘的死三缄其口,但奚澜也发现了一些异样,加上奚照迟迟不松口,他内心深处已经浮现出了一个猜测。
今日再去,不过是为了证实一些疑团。
赵夫人说那是阿娘的遗言,不愿让他们兄弟二人知道。外祖家面色大变,闭口不谈。兄长知道后,却也不肯告诉他。
安成郡主承认是自己害得阿娘,但不论九江奚氏还是奚澜的外祖家,都未曾向安成郡主发难,这其中隐情,或许与他有关。
奚澜想,阿娘是知道安成郡主对自己下毒吗?究竟是别人暗害,还是她自己没了活着的念头?
奚澜不会怀疑兄长,兄长既然不愿意让他知道,一定是出于保护。
那么,阿娘的死,又是否和他有关?
奚澜想要甩了那几个家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也不怕他们告状,此次事关重大,兄长不会轻而易举折返,就为了揍他。
再怎么样,挨揍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奚澜总能在这段时日里拼凑出一个真相。
到时候挨打也不吃亏。
兴许阿烛还会帮他求个情。
想到这,奚澜的脚步都轻盈许多,难得的欢喜消融了一张俊脸的冷漠,看上去要好接近许多。
奚澜察觉了外祖家门口有人盯着,他对这种目光尤为敏感。
以为是兄长的人。
他暗自皱眉,在仆婢的恭敬下被迎了进去。
奚澜能来拜访长辈,那是好事。
如果他不提亡母,就更好了。
他待了半个时辰不到,就被委婉地请了出去。就连舅父最小的孙子,豆芽点大的小娃娃,都看出来长辈的头疼,指着奚澜嘻嘻道:“牛脾气、牛脾气。”
奚澜:“……”
他好面子,当然不会与一个孩童计较。
左右不是无功而返。
奚澜每次都能在别人的话中推算出一些线索。
出了这道门,准备回去好好想想。一个衣衫破旧的小孩儿冲了过来,将一张麻纸递给他,又赤着脚飞快跑了。
奚澜:“……”
他忽然想起昨夜梦中,阿烛骂人的那句话。
——装神弄鬼遭雷劈!
寒门尚且没有进学的机会,更不要说这种街头乞儿,自己的名字怕是都认不得也不会写。
奚澜掠过一眼,将麻纸收起来。
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很能沉得住气。
但回到宋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阿烛。
阿烛刚用完午食没多久,伏在案上小憩,因为等会儿还要习琴,就没回院子里。
得亏是在宋豫这边,不然奚澜都不好找她。
小童最近跟着一起念书,知道了“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大道理,不肯让奚澜进去找阿烛。宋豫在树荫下检查他刚播下的种子,总觉得这泥土不大对劲,明明这几日没下雨,怎么这地有些潮湿?
他望这边看了眼,道:“你莫拦他,小心奚二郎君把你吊房梁上去。”
奚澜想了想,他也不是不能干出这种事。
小童也知道师兄出门了,书上虽然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还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赶忙去把阿烛喊醒。
奚澜越发觉得宋豫不是个好东西,但凡他教过的人,都能变成墙头草。
当然,兄长不算。阿烛的话,算半个吧。
阿烛累了半天,困得睁不开眼,此刻努力直起腰,但眼神还是涣散的。
“有什么事吗?”
她脸颊红扑扑,还有睡着的印子,眼神迷茫,神情呆滞,微微张着的嘴巴红润娇艳,就跟被露水浸透的芍药花瓣似的。
奚澜将想戳她脸颊的手背在身后,示意她看麻纸上的字。
“你看。”
阿烛努力睁大眼睛,浓浓的瞌睡在看清上面的字后,瞬间被打散了个一干二净。
——四处奔波只为令堂之死,不妨当面问安成郡主。
阿烛指着麻纸,“谁给你的?”
奚澜没敢让阿烛知道他又跑去外祖家,言简意赅道:“出去了一趟,就被个小孩突然跑出来塞我手里。”
阿烛道:“你是有怀疑的人了吗?”
“有。”
两人对视一眼,阿烛弯眸道:“虽然不能确定是谁这样处心积虑让你去寻安成郡主对峙。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好机会。”
奚澜扯了扯嘴角,想到了什么,眼神凉薄。
“薛二郎书画时有流落在外,被人品鉴。我去弄一幅来。”
“你说我写。”奚澜多少会一些模仿人字迹的本事,不过润笔的事情还是要麻烦阿烛。
阿烛腼腆一笑,不熟悉她的人完全看不出笑容之下的跃跃欲试。
能看好戏,她就很兴奋。
奚澜的动作很快,傍晚时分就把东西带了回来。
阿烛累的不行,但为了能看热闹,还是身残志坚地拖着废物身体过来干活。
“嗯……在原有的基础上改动一下就好了。毕竟以薛二郎为人,是不会暴露自己的。”
奚澜点了点头,在练废了几张麻纸后,才提笔写下一个字。
写完就立刻让人送到了郡主府上。
安成郡主正好从宫里回来。
她在当今面前跪了许久,见其不为所动,甚至不惜搬出了当年的事情。
终于,当今松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