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刚过,还未到用午食的时候。
向来宁静的院落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要将足衣【1】踩烂。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坐在这里!外头都快吵翻天了!”
宋梧月怒气冲冲,一走进来便看见坐在一旁的宋老太爷。
尚未说完的话断在喉咙,气焰瞬间消失殆尽,就跟个被浇灭了火的炮仗似的,让人啼笑皆非。
宋梧月低眉顺眼,朝宋老太爷的方向稽首道:“翁翁。”
阿烛憋着笑,别看宋梧月一副高傲自大、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性情,到了宋老太爷面前,照样乖顺的跟猫儿一样。
宋豫与奚澜对弈,头也不抬,道:“既是在家中,就莫行大礼了。显得老夫像那种颇不讲理的老古板。”
“哈。”奚澜嘲笑一声。
他竟然还有自知之明。
宋豫假装没听见,抚须思索如何突围而出。
半个身子都快进黄土的人了,岂会和小辈计较?
真有什么不快,也是叫弟子去收拾皮孩子。
何须自己动手?
“是。”
宋梧月倒是没听见奚澜那一声嘲笑,她心中觉得翁翁就是老古板,但因敬畏,不敢如阿烛一般反驳宋豫。
顿了顿,抬头瞪向幸灾乐祸的阿烛。
宋梧月积威甚重,宋枝枝还是有些怕她,只默默抄书。
宋梧月很少来宋老太爷院里,原以为这会儿宋豫不在,方才着急之下失了分寸,如今当着宋豫的面,自然不能再如先前那般放肆。
一时之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跟块木头似的杵着。
宋豫思量再三,落下白子,这才看一眼宋梧月,笑道:“外头吵翻天也有高个儿顶着,五娘莫急,先坐下喝杯清茶。没什么事也可帮老夫抄抄书。”
奚澜觉得最后一句话才是他的目的,又哼了一声,还不忘步步紧逼。
宋豫摇头叹息,“奚二郎还是专心些好,如此激进,容易叫人打个措手不及、后路全无啊。”
说罢落子无情,断他后路。
阿烛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跪坐一旁观看。
“你不去习字过来做甚?”
宋豫敲她脑袋,奚澜盯着他的手,冷冷道:“没有后路,那便杀出一条出路,断尾求生,也好过缴械投降、坐以待毙。”
宋豫的动作停在半空。目光微凝,静静看着棋局。
不是不能赢。
只是奚澜手段狠辣,宁愿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宋豫可不愿意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宋五娘和宋七娘也围了过来。
“翁翁怕是不好下手了。”宋梧月面对棋局同样皱眉苦思,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奚澜,暗道:没想到这样一个如霜雪般的郎君,内里竟如此偏激。
气氛冷凝,一时之间降至冰点。
阿烛盯了棋盘半天,也没看出个名堂,轻轻扯了一下奚澜的藏青大袖,问:“什么意思啊?”
奚澜想到昨夜的梦,心中莫名一紧,不愿让她知道自己故意在与宋豫作对。
顶着老人揶揄的目光,奚澜只想赶紧糊弄过去,道:“胡乱下着玩儿的。”
阿烛见奚澜白玉似的耳垂染上绯红之色,又看向宋老太爷。
后者抿了口茶水,笑眯眯道:“去习字。等空了老夫再教你下棋。”
宋梧月忽然想起来的目的,低声道:“翁翁,安成郡主厚颜无耻,竟空口污蔑我们扣押阿烛,此獠今日还去了宫中,求太后娘娘下旨……诶嘶——”
宋梧月捂着脑袋,不敢再说话。
阿烛差点笑出鸭叫。
宋枝枝也努力憋笑。
宋豫笑骂道:“真真是放肆至极。安成郡主好歹也是宗室,岂可用‘此獠’这等粗鄙之词。”
宋梧月不敢怒更不敢言,虚心认错。
“是。”
奚澜心道:这还不够虚伪?
宋豫起身,道:“谁不知阿烛是明时亲自点的伴读,家世清白,天生殊色。老夫难得找到个合胃口的好苗子,想亲自雕琢璞玉,若要搅局,老夫可要去陛下面前辩上一辩。”
宋梧月大惊!
自从皇后娘娘去世,翁翁已经多年未曾踏足皇宫半步,就是每年除夕,陛下三番两次派人来请,也是借病推辞。
宋梧月惊疑不定地看着阿烛,想从她身上找出令宋豫看重的优点。
天生殊色?
是,她确实容色姝丽,可天下美人多如牛毛,远的不说,宋家人个个相貌出众,再有府上暂时的两位奚氏郎君,不也是风姿绰约之辈?
一个清贵端方,美若温玉。
一个意气风发,霜雪难摧。
可也没见翁翁对待奚二郎君有何不同。
如今竟要为了阿烛,去面见陛下?
“好了,七娘若还有事,就先去忙吧。不必在这陪老夫闲谈。”宋豫下了逐客令。
宋梧月低头称是,不敢违背。
阿烛问了一句:“郡主府的人还在宋家是吗?”
宋梧月回头,深深望向她,道:“你好生习字吧。”
落在阿烛耳中,就是默认的意思。
宋梧月走后,小童来收拾棋盘。
阿烛跪坐端正,问宋豫:“先生觉得女子的名声与性命相比,孰重?”
宋豫不答反问:“汝以为孰轻孰重?”
“阿烛不知,从何时起男女对立,男子敞胸露乳,林间疯跑,是风流雅兴,不拘一格;女子抛头露面,便要众人指责。缘何如此不公?名声名声,是名气与声望,如何能束缚、定义女子?”
阿烛目光清亮,一字一句道:“名声于我,如鸿毛。我不会因夸赞而自喜,也不会为羞辱而自尽。”
可宋家在读书人中声望颇高,她不在乎名声,难道宋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也不在乎吗?
五娘、七娘都还没有及笄出嫁。
她要因为自己一个人而连累所有人吗?
宋豫看了她一会儿,下手毫不留情:“有话直说。”
阿烛炸毛:又敲她脑袋!
是不是别人不发火就把别人当傻子啊!!
面上还是挺乖的,老老实实道:“安成郡主与如意县主名声俱毁,自然也不差这一句两句议论,可平白让宋家沾染她们那种污.秽,我不甘愿。”
“这天底下就她生了一张嘴不成?没有母恶还要女孝的道理,她非要我回去,无非就是要我性命去给如意县主治病。她既有胆子,我也不怕,大不了闹到众所周知,闹到陛下面前去!”
“若真有那么一道旨意,要我为着如意县主去死,那我也无二话!”
才怪。
公主肯定会护着她的。
要死也是薛如意死。
宋豫哼笑一声,道:“他没那个脸。”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宗室本就草莽出身,这些年对士族可谓是极尽拉拢示好,为官十人之中,必定个个都是士族郎君。
宗室喜好面子,越被人嫌弃登不上台面,越是可了劲往这上面靠拢。
安成郡主将事情闹大,只会自讨苦吃。
奚澜难得没有呛人,冷笑道:“宋家也是她能攀扯的,真是不知所谓。”
阿烛揉了揉脸颊,换了个姿势,改成盘腿打坐。
“那我更不怕她了。五娘说的也对。没有让别人挡在前头,我傻呵呵坐在里头享福的道理。”
“你出去又能做什么?”奚澜皱眉。
阿烛道:“我出去才是最大的人证物证。”
宋豫摆手道:“好了好了,听的老夫头疼。想偷懒跑出去就直说。”
阿烛咧嘴一笑,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宋豫瞅了眼奚澜,“怎么,你也想跟去?”
奚澜顿时杀气四溢,一拍棋盘:“来继续!”
宋豫:“……”
怎么就知道欺负老人呢?
“不来了、不来了。老夫腰疼,得先歇一歇。”又对尚在愣怔之中的宋枝枝道,“七娘,你若是抄累了,就出去走走吧。”
宋枝枝回神,果然想去追阿烛,连忙道:“谢翁翁。”
前头院里。
宋夫人被胡搅蛮缠的钱妈妈气得不轻,甚至连理论的心也没了,直叫人将她扔出去。
阿烛到的时候,钱妈妈跪在宋家大门口一把鼻涕一包眼泪地哭,看上去就是个备受欺负的可怜婆子。
街上最不缺的就是看热闹的百姓,对着钱妈妈指指点点道。
“哭得这么可怜,也不见秦娘子出来看看。”
“如意县主下毒害人,也是安成郡主偏心眼的缘故,再怎么样,秦娘子也不该因为这个和安成郡主反目成仇。”
“可不是吗?一个女儿害另一个女儿,为娘的才是最心痛的。”
“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攀附了宋家和嫡公主,也瞧不上安成郡主这个亲娘了。”
宋家的门房气得想把这些乱嚼舌根的统统打一顿!
阿烛抹了抹眼睛,眼泪说来就来,不顾门房阻拦走出去。
“钱妈妈哭什么?是心疼如意县主怪病不愈,还是心疼我即将付出性命?”
宋枝枝提着裙边喘息边赶来,叫道:“停步!”
青霜还未来得及给她戴上幕篱,看到这一幕,简直吓晕过去!
她家七娘,什么时候这样大胆?
阿烛的出现让人群中声音安静一瞬,很快又嘈杂起来。
“什么意思?”
“前段日子不是说如意县主病了吗?要不然好像这伴读也不会落在秦娘子头上。”
“可我怎么听说,伴读是明时公主亲点?”
“什么叫即将付出性命?难道如意县主还不死心?非要置人于死地不可?”
钱妈妈眼中闪过慌乱,同样不明白阿烛为何出此言。
她又怎么可能知道县主的病和她息息相关?
“秦娘子,奴可算是见到你了!”钱妈妈爬起来,哭道,“郡主想念你,都想的病了,你怎么这些日子,都不回来看看啊!”
“阿娘究竟是想我,还是想我的命?”
阿烛站在台阶上,迎风落泪。
“我一直以为,阿娘十四年来对我不闻不问,任由我被堂姊妹欺凌……是有苦衷的。”
这句话一出来,就有人忍不住道:“有什么苦衷?安成郡主上没有公婆要伺候,下没有诸多子女教养,和郡马唯一的女儿还教养出这么一个恶毒德行!她整日里都忙些什么?才会这么多年来从未想起过自己的亲生女儿?”
很多人也因此想去秦烛的生父——姜惟。
原先的颇有微词,逐渐变成不忿怒骂。
“本性就是个没心肝的东西!要不怎么扔在乡下的女儿善良懂事,从小宠着长大的反而恶毒残酷!”
“女肖母,真是一点儿错也没有!”
钱妈妈忙道:“秦娘子!郡主这些年一直有往乡下寄衣物银两,兴许是姜家昧下了!她若是早早得知你受苦,怎会坐视不管?”
阿烛点了点头,泪若珍珠,颗颗滚下。
“我也以为,阿娘终于想起我,是心里有我。我不要什么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只想要阿娘。”
“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期盼能见阿娘一面,为此,我可以忍受如意县主的奚落、辱骂、毒害。”阿烛轻声道,瘦弱身体在风中仿佛一吹即倒,“她逼我学骑马,害我摔破额头,我不在意;她剪碎我的衣物,叫我穿旧衣出门,我未曾放心上;她让人往我茶水下毒,我也可以原谅。”
“只要阿娘愿意认我这个女儿。”
钱妈妈慌里慌张,大声道:“郡主心中当然是有你的!”
她还想抓阿烛,被门房等人拦住。
宋枝枝扶住阿烛,众目睽睽之下,忽然有了莫大勇气,道:“传闻有言,怪病须得至亲同胞的血肉为药引。如意县主一生怪病,安成郡主便将你从外头接回来,其中缘由,何必言说!”
哗然声一片。
在钱妈妈大惊失色、着急辩驳的声音里。
有人就问了:“既如此,如意县主为何要害秦娘子?”
宋枝枝幽幽道:“安成郡主怜子之心,岂会让这种事情污了如意县主的耳朵?便是因为不知,如意县主才会害人,若早早知晓,就如现在,怕是早就恨不得将人捆回去,好生看管,以防出差错。”
阿烛听了都想击掌叫好!
七娘好棒!
得知消息赶来的宋夫人和宋梧月听到这番话,险些眼前一黑,整个人栽倒在地!
七娘、阿烛!
怎么就这样鲁莽!
何苦与这等粗鄙人去攀扯?!
.
【1】足衣,有外足衣(木屐),和内足衣(足袜)之分。
文里为了看的不费劲一点,就将足衣和足袜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