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夜微雨后,寒气混合着薄雾,在旅店门口的山茶花丛上凝结了清凉的水汽。白色的山茶叶片上也合时宜的覆盖了一层霜。
里佩镇还没从破晓中苏醒,只有旅店里看门的黄狗,趴在门廊处,呼呼的吐出一缕缕白气 。旅店一楼的后厨还没有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这样溟蒙阴雨的早上,里佩镇的人还都缩在柔软的毛毯里安睡。
旅店二楼的房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一夜混乱的梦境和那个一直试图融合的神识让霍德尔有些脚步虚浮。
他终于明白,他见到西芙时那种没来由的悸动和控制不了的在意是来源于哪里。自从昨天开始另一个神识对他的影响愈来愈重,他已经很难辨别什么才是独属于他的情绪和判断。尽管他不得不承认,西芙是个良善的仙女,也的确是一个合适的神使人选。只是,作为播撒光明的神,他不能被黑暗所掌控,他生来的使命,就是结束诸神黄昏,让大陆重新回到神光的照耀。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支祖母绿发夹,轻轻将它放在西芙紧闭的房门口,又用咒语将西芙的房门锁住,直至天黑,才会自动解开。
既然已经知道了黑暗神神识和西芙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他要告别这个跟随他的仙女。独自一人踏上神位的归途。
这支被神识的情绪影响,跑出去买的发夹就当作分别礼物吧。
霍德尔将房间钥匙放在一楼的前台。他的背影在长街上渐行渐远,灰色的石板上留下印有他脚印的霜痕。
熹微之中,一座神庙在前方若隐若现,几米高的石柱组成了磅礴的正门,雾气蒸腾中,象征着光明的图腾花纹微弱的闪着金光。这是一座修建的极为恢弘气势的庙宇。因为靠近坎贝皇城,早些年也是熙熙攘攘 ,前来祈祷的人络绎不绝。为此,比利王曾命人将这里的神位以纯金打造,以示王室对神明的忠诚。
霍德尔径直走进神庙,很显然,神庙前的荒草预示着这里已经荒废许久,他又不由得想起那个让他抛下的仙女,若是她跟在身边,想必她会让这些花草重获生机。霍德尔挥挥手,干脆把这些枯萎的花草全都变走了,只留下了光秃秃的干净地面。
他走向神座,他要在这里诞下他降世后的第一个神恩。
里佩小镇的塔楼在这时敲响六下晨钟,悠远的钟鸣回荡在小镇的各个角落。在钟声未绝之前,一位满脸沧桑的父亲背着约莫四五岁的一个棕发小女孩推开了殿门。
霍德尔在神座上隐匿了身形,他要确保他的神恩诞下的对象。
男人宽厚的背上,女孩烧的面色潮红,不断呓语着留下晶莹的泪滴。男人将她从背上抱下来,将女孩牢牢抱在怀里,长年劳累的粗糙大手温柔地替女孩擦拭眼泪。
男人穿着极为破旧的袍子,上面似乎还粘着黑乎乎的炭灰。但是怀里的女孩儿却衣着干净。
男人双手交叉紧握,哽咽着向空荡荡的神位祈祷:“光明神大人,如果您还在看着这世间,求求您帮帮我吧,帮帮我的女儿,我愿意付出我的全部。”
男人紧闭着双眼,一颗浊泪顺着他脸部的沟壑而下:“我向您每日祈祷,可她依旧逐渐恶化,我已经花光了积蓄为她治病,请您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他越说越激动,说到后面,咬牙切齿道:“维克托那个小人,骗光了我最后的财产,他给的神药,刚开始有效,可是不出两月,我的女儿的病情竟越来越严重。”
“伟大又慈悲的神啊,如果您还在聆听祈祷,求您救救她吧,她还是一个孩子。自从她被魔物咬伤后,就日渐虚弱,我多么希望她能和其他孩子一样,自由自在地玩耍啊!”
老父亲呜咽着。女孩儿费力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父亲的脸:“没关系,爸爸。真的没关系,我有爸爸陪着,已经很好了。”
男人紧紧抱住懂事的女儿,涕泗横流。
霍德尔在虚空中恢复了身形,金色的圣光从神座中溢出,将整个神庙都照的明亮耀眼。
男人在愕然中抬头,在倾泻的光芒中,他看见了难以用言辞形容的辉光,以及独属于神明的美貌。光芒之中,年轻的神明醇厚如同世间最珍贵的酒液般的瞳孔,正在凝视着他。
这位父亲呆呆的立在原地,神音在他耳边回响。
“作为即将回归神位的光明之神,我将允许你,获得神明慷慨的馈赠。”
话音刚落,女孩的右腿奇迹般被治愈,潮红的脸色逐渐褪去,这个可爱的孩子恢复了昔日的活泼神采。
男人在一片治愈的纯净神光中,难掩激动的跪在神座旁:“是您!您回来了!我就知道,您不会抛弃您的信徒和子民!”
“请允许我,得知您尊贵的名字,我将日夜祈颂,以感谢您的神恩!”
霍德尔在虚空中扶起跪拜在地上的信徒:“我乃降生于迈亚森林的新神霍德尔。”
男人感激地抱起自己的女儿,不断向神座上这位回应了他祈祷的新神说出赞美和感谢之语。
不死不灭的神明在光辉下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可他感谢神明在他最困厄时伸出了驰援的手。
男人激动地告别神明,领着女儿跑出神庙,容光焕发的宣告着:“祂回来啦!光明之神祂又回来啦!”
高昂的声音在这个小镇安静的清晨,回旋在城里大大小小的街巷中。
不出半日,这个消息传遍了里佩镇,有人半信半疑,有人跑去神庙求证,也有人偷偷去向维克托传递消息。
但是在正午后,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极而泣地宣布和证实,光明神是真的回归了,他治愈了数位被魔物所伤的人。治愈的圣芒和久违的光明在这个神庙重现并笼罩在神庙周围的天空上。
灰蒙蒙的天空射出了一丝夺目的光柱,打在了神庙代表着光明的花纹上。
此时此刻,萨伦大主教在家中急得胡乱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他搓着手,在大厅来回走动。
“你说,现在可怎么办,当初是你说光明神消逝,咱们可以趁此机会,招募自己的信徒。如今镇上的人都说,新的光明神回归了。我这个曾经的主教要是被祂找到,还能逃过神罚?”
萨伦主教越说越慌张,脚步也更加凌乱了起来。
维克托倚在松软的兽皮沙发上,惬意的端起酒杯,不紧不慢得喝了一口。他微醺地举起水晶酒杯,透过无暇透明的水晶杯看着耷拉着脑袋乱走的萨伦主教,轻嗤了一声:“急什么?”
萨伦用右手拍着左掌心说道:“怎么能不急?你倒是不着急,你说说,你有什么本事,难道你真的能比肩神明?”
维克托冷笑一声,拍拍身旁的座位:“来,你坐下,你走的我头疼。”
见萨伦主教仍是坐立不安,满头大汗。
维克托端着酒杯起身揽住了萨伦主教的肩膀,:“谁就能认定他是神明呢?除非他能展示神明的权杖和不可直视神的圣光,不过是个精通治愈术的神术者罢了,也想来分一杯羹而已。”
萨伦大主教心烦意乱,他一把夺过维克托手里的酒杯,“嘭”的一声,砸在紫水晶制成的茶几上,葡萄色的酒液四散,融入水晶桌里。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你可知,这治愈的神恩,不是随便能拥有的。”
维克托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和不满,鹰钩鼻不可一世地翕动了下:“萨伦主教还真是胆小,凭你我如今在里佩镇的势力还有国王前的威望,就算他是真的神明,我也有办法让他跌落神坛。”
“你就放心吧,我已经让我最忠诚的手下伪装成信徒去祷告。你猜,他告诉我了什么?”维克托的嘴角冷冷的勾起。
“这位光明神大人,宣称自己即将回归神位,这是他在大陆降下神恩的第一个地点。”
听着维克托得意的话语,萨伦主教气呼呼的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未免也太自信了。”
维克托松开了萨伦主教的肩膀,面色略过一丝厌烦。他又坐回兽皮上,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的意思是说,就算他是真神,又如何?只要还没拿到权杖,谁又能证明他是个真神呢,失去了信仰的力量,我看他是不是还能那么高洁的坐在神座上。没有信仰的神,早晚都会跌落神座。”
“既然这是他的开始,不如也就在这里结束吧。”维克托疯狂地笑着。
萨伦惊恐的看着狂笑的维克托,他渎神的野心令他恐慌,更为他的卑鄙感到害怕。
萨伦主教打了个冷颤。冷汗顺着脖颈滴落进衣服里,他现在有些后悔与他为伍了。
黄昏来临,倘若在以前,里佩镇将会沐浴在粉紫色的夕阳下,白鸽掠过敲响钟声的塔楼,飞向更遥远的那一抹橘红。人们会在绵绵不绝的钟声中,畅享一个宁静隽永的傍晚。
只是现在突袭的魔物和缠绵的阴雨让里佩镇一直笼罩在阴影中。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会重新沐浴光明!”神庙前,聚集的人群兴奋不已,他们采摘了新鲜的花朵,制成花环,献给即将回归的新神。
他们凑在神庙前,希望能够距离光明的神迹更近一些。
霍德尔给前来的信徒洒下最后一道治愈的神光,他慢慢在虚空之中隐匿身形。
他准备在这个傍晚,离开里佩镇,去往下一个地点回应信徒的祈祷,在寻找权杖的路途上,他必须在各地现身,播撒神恩以获得信仰的力量,只有这种力量才能指引他找到丢失的权杖。
神爱世人,世人也仰赖着神明,尽管凡人在神明面前似乎格外渺小,可神明也会依靠信徒带来的虔诚力量。
刚走出里佩镇,阴沉的天幕终于在经过一天的酝酿后下起了暴雨。
霍德尔不甚在意的打开了屏障,他光洁纯白的神袍即使走过湿漉漉的泥泞,也不会沾染丝毫脏污。昨天那为了方便和西芙一起买的衬衫和斗篷,让他留在了里佩镇的神庙。 经过了今天对信徒的洗礼,他更加坚定了他的目标,他必须尽快拿回权杖,那些饱受伤痛活在黑暗中的子民令他痛心。
高洁纯净又至善的新神心中满是对世人的怜惜。
霍德尔一边赶路,一边分出一缕神识去探查还沉睡在他体内的黑暗神神识,比起寻找权杖,他也有些担心这个蛰伏的隐患,还好他及时切断了引起黑暗神神识影响他的因素。想到西芙,霍德尔算了算时间,应该不出一会儿,房门的禁制就会解开,她就能自由行动,回到迈亚森林。
霍德尔紧锁着眉头,不管他使用什么样的方法,都没办法将黑暗神神识与他分离,反而两团神识的相争让他有些力竭。没拿到权杖之前,都不算是真正回归神位,神力也会因此削弱一部分。看来只有等拿到权杖后,再想办法割除。
还没等霍德尔反应过来,强烈的痛楚骤然而至,那团刚刚还在沉睡的强大神识忽地在识海中急速扩张,代表光明的新神在这种难以抵抗的痛苦中失去了身体的控制。
薄薄的屏障“啪”的一声破碎,他摔进了积满雨水的坑中,雪白明净的神袍沾上了刺眼的乌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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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秉着倾盆之势而来,在西芙的窗前形成一股股的水流,西芙凑在窗前,轻呵出一口气,百无聊赖的用手指在缓慢消逝的雾气上随意图画着。
身后的壁炉烧的格外暖和,西芙却有些沮丧,她犹豫着要不要捏碎预言之神和爱神给她的神眷求助。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被锁在这种特殊的禁制中,就算两位神明降临,结局也很显然,她被光明神扔在这里,并不希望她跟随在他回归神位的路途中。
于是西芙在一百零二次尝试推门后,门咔哒一声,终于开了。
一个金属小物被房门推的好远,发出清脆的声音。
西芙蹲下身,捡起那枚发夹,即使在昏暗的夜晚,这杯发夹上的宝石,还散发着琉璃般的光芒。西芙苦笑了下,行吧,神主大人还好心送了一个安慰奖。
西芙坐进旅馆一楼的吧台,微弱摇曳的烛光将她柔美的脸颊照的有些妩媚忧郁,她趴在吧台上,点了一杯上好的酒。
算了,西芙趴在自己的臂弯里嘟囔着,就算不跟着光明神,她也会找到别的方法获得力量去救诺达。
看来预言之神和爱神根本就是选错了人。本来她对爱神的一见钟情之说就不抱什么期待。没想到,这个年轻的新神简直可以说的上是厌烦她。
西芙接过老板娘递给她的酒杯,一饮而尽。明天她就带着纽曼先回迈亚森林。
小狼见西芙有些闷闷不乐,在西芙脚边卖力地表演着自己追着自己的尾巴。
西芙被它可爱的样子逗乐,伸出手,揉了揉纽曼毛茸茸的狼头。
这时,旅馆的大门被人猛地用大力推开,雨夜的寒气随着这个人的进入灌进来。有人不满地发出抗议声。西芙没有回头去看,自顾自地抱着纽曼坐在吧台喝酒。
可这个裹挟着寒气的高大青年却走到她不远处停下。
西芙有所感的回头——
霍德尔那浓郁的眸子就那样认真地看着她。
西芙吃了一惊,轻叫出声。
不是因为他的出现,而是因为,
此时此刻,霍德尔全身都被雨水淋湿,黑色的头发贴着他俊美的脸颊,还在不停滴着水。
那从来都是纯净无暇的神袍沾满了污秽,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西芙从没有见过的神情。暗红色的眸子似是也被水浸湿,带着湿淋淋的水光和化不开的深色。
像是一个被人丢弃在路边又被雨淋湿的小狗,带着跋山涉水后找到主人的委屈。
他对着西芙低低笑了笑,低醇的声音带着沙哑和被他极力隐藏的狂热:“我回来了,西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