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世勋闻言,没有立即勃然大怒。
他指着阴山的方向:“百姓之所以信白家军,那是因为阴山谷中埋着八万具枯骨!”
“是那八万扛着白家军旗帜的战士,用鲜血和生命一点点挣下来的尊敬,绝非扛着旗帜走街串巷就赢来的!”
“什么时候我霍家军有了这样的功勋,再来谈百姓认不认霍家军的事!再加五鞭,罚够二十五!”
说完,霍世勋一拂袖子走开了。
其余霍家军留在此处,打完鞭子才能离去。
一声声清脆的鞭响,一句句痛苦的闷/哼。
还有一道道长长的血痕。
看到这一幕,白家军才算解气。
但也心疼他们的大姑娘,挨了那重重的几下。
风轻尘脱下披风盖到白明微身上:“先处理伤口,其他事容后再说。”
白明微起身,望着羞愧低头的众人,淡声道:“卫大哥,麻烦你召集所有能动的人在,等会儿我有话对大家说。”
卫骁点点头,随即问道:“你的伤没事吧?”
风轻尘先一步开口:“小姑娘这有我,不用担心。”
如此,卫骁便再也没有说什么,领着众将士下去了。
风轻尘把白明微带到附近的屋子里,将她按在凳子上:“别动,我来给你处理伤口。”
宽大的袖子轻轻拂在她脸颊两边,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何苦?”
不等白明微开口,风轻尘却放开了她,叹息一声。
何苦呢?
那些将士不过是麾下的一名棋子,严苛的军纪便能管住他们。
何苦要挨这几下?
白明微回答:“将士用命,三军听令,当然可以靠严苛的军纪管制,像今日这种事,只要杀鸡儆猴,再与其余将士三令五申,估计他们就不敢了。”
“但我白家军的将士们不是冰冷的数字,每一名将士都弥足珍贵,因为东陵的男人,已经死的太多了。”
“他们为了家国天下,已经舍弃了一切,来到这九死一生的战场,甚至做了随时牺牲的准备。”
“我不想我白家军的将士,都只是听令的杀人机器,我虽然给不了他们荣誉与富贵。”
“但至少他们能从这支队伍里,不仅能感受到情同手足的同袍之情,也能感受到为对方舍生忘死的家人之情。”
风轻尘叹息一声:“真是败给你了,为将者不能只有热血,更重要的是铁血手腕,我该说你善良,还是不够决然呢?”
白明微笑道:“难道我就不能既热血又铁血么?”
风轻尘伸手去解她披风的带子:“小姑娘,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你灵魂中的火。”
“当然除了我。”
“所以,别因为那些人让自己受伤,值不值当另说,但我会很心疼。”
白明微拍开他的手:“我自己来即可。”
解开披风,白明微扭头看向后背的血痕。
手臂的痛楚,鞭痕的痛楚,令她面色苍白,冷汗一阵接一阵。
但就算是这样,她也能维持镇定。
其实这几鞭子她本不用受,谁愿意挨几下打呢?
但她心底明白,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些人之所以敬仰卫骁,并非因为卫骁能打,最重要的还是一股子江湖侠义之气。
想要彻底赢得这些人的心,把他们完完全全变成白家军,将他们培养成令行禁止的铁血战士。
卫骁那身先士卒、以身作则的行为非常值得借鉴。
所以,她愿意用自己的血,令将士们明白军纪是什么!
想到这里,她道:“其实他们也没错,至于我这几鞭子挨得值不值,稍后就见分晓。”
风轻尘又叹息一声:“小姑娘,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就算经历那么多的事,依旧有着一颗最干净的心。”
她的世界,从来不止是自己。
尽管已经举步维艰到如此地步,也依然心怀天下,想着别人。
一如当年梨花树下,那不问缘由便将他救下的小姑娘。
面对风轻尘的称赞,白明微依旧淡然处之。
她从小接受的赞美,从来不止风轻尘一人。
不是听腻了,只是她知晓怎样冷静地看待别人的称赞与批评。
所以听说霍家军用不堪入耳的言语辱骂她时,她并未动怒。
而风轻尘这般直白称赞,也并未令她动摇。
风轻尘近在咫尺,面庞因背光而显得有些模糊,却与很多年前她午后睁眼时,看到那张光影斑驳中的脸重合。
白明微愈发觉得奇怪,怎么越看越像呢?
于是她忍不住再度试探:“你怎么总是叫我小姑娘,难道我小你很多么?”
风轻尘从袖底掏出一瓶药,打开瓶塞闻了闻,随口道:“因为我还能看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丫头。”
白明微眼眸骤凝:“那年春日承天观山下,梨花海中被人追杀的少年是你?”
“砰!”
小瓶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风轻尘先是一怔,紧接着笑容绽开。
那么璀璨,就好像每次白明微靠近时,他脸上立即浮现的笑意。
黙了半晌,他柔声道:“是我,原来你没有忘记。”
白明微震惊之余,立即打断风轻尘接下来的话:“举手之劳,不必挂齿,以身相许这种事就不必提及了。”
风轻尘摇摇头:“你信不信,我原本是奔着报恩的目的来寻你的,当然也决定以身相许,但有些话说着说着,就变成了真心话。”
“想保护你是真的,想护住你是真的,想被你依赖是真的,想被你在意也是真的……”
“虽然我知道你不是那种需要被小心翼翼呵护的人,但没关系,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白明微没有搭话。
风轻尘唇角敛住些许弧度。
他忽然张开双臂,又用那轻佻的语气:“来,快投入我的怀抱吧!很温暖的。”
白明微无可奈何:“好端端的,别又发疯。话说当年你怎么离开的梨花海?后来我又去寻过你,但你已经不在那里了。”
风轻尘的笑意明显淡了片刻,随即又恢复如常,他云淡风轻道:“我被一名樵夫救下,在樵夫家里养了很久的伤,所以你没能看到我。”
他不忍说,那名樵夫真正做了些什么。
他也不忍说,他步入更深的黑暗便是从那名樵夫开始。
那些过往,他不愿意提及,因为那会让他压抑不住杀意。
他这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并非是因为他喜欢,反正他已经看不到了,就算红配绿又如何?
他以这干净的模样出现在小姑娘面前,全然是为了掩盖一身黑暗与罪孽。
所以他那些记忆,不提及也罢。
不是不堪,而是太过血腥黑暗,可别污了小姑娘的耳。
就当他还是那春光融融的午后,慌不择路逃窜的少年。
毕竟那时的他,还能看到光,眼里也还倒映着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