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了一阵,绵期捡起一块炒得脆香的猪皮,放致嘴里,咀嚼了半天,啧啧叹说:“峻王殿下说的有理。既您是行家,一定知道烹制像猪皮这样的肥腻食材,在西北菜中是惯见的。”
峻王微笑点头,“确是。肥而少油,化厚重感为细腻,在这一点上,西北菜是个中翘楚。”
“是了,就好比炒这猪皮,事先厨子得了整猪,需先用壶里烧得滚烫的开水将猪皮烫一遍,死皮蜕了,刮猪毛,然后千洗百濯,放到开水里把猪皮煮到三四分熟,捞出,最后放到火上炒成菜。
这一系列的过程,总离不开火,烧开水烫猪皮需要火,煮猪皮需要火,炒猪皮还需要火……说来——这猪皮虽是一道顽劣的食材,可终究也耐不住大火的煎熬呵!”她声调有异,话里有话,用“猪皮”暗指峻王的顽劣,又用“火”强调皇帝的不可战胜。
“没想到杜夫人对菜式烹制也这么有研究,怪不得皇嫂当初会选你协办宴席。”峻王面上戏谑绵期的表情淡下去,自盛了半碗汤,一边吹气一边慢慢喝着,看不大出情绪如何。
登基之战,峻王是输家,又被赢家囚禁两年,他对相近的比喻十分敏感,故其不会不明白她是在讽刺他。
“殿下过奖了,您聪慧过人,肯定比臣妾深谙其中道理。”
峻王微微抱以微笑,眼中蕴满迷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终算是闭上了嘴不再继续挑衅绵期了。
对于这个结果,绵期很是满意。但让她担心的是太后似乎看出来了什么,别有深意地看了她好几眼。
一刻后,太后还没吃多少,就称自己饱了,被嬷嬷们服侍着漱口完毕,受了峻王、绵期依次行的别礼,吩咐他们起身,又嘱咐了峻王几句,才进去了。
饭桌上一时间就剩下绵期和峻王,绵期看太后已走,自己也不用再多留,于是起身向峻王告辞,谁知道峻王趁着屋中无人,竟然站起来,绕过来两步,隔着袖子拽住她的胳膊。
他没用死力,绵期一下子就甩开了他,连退三四步,仿若小兽在面对比自己强大动物时的防御姿态,微微弓了腰,眉毛紧蹙,面露不悦,“峻王这是做什么?”
峻王摸着脑袋打哈哈,然后装模作样得跟绵期作揖,狡猾道:“一时情急,竟忘了叔嫂之理,还请夫人莫要怪罪小王。”
见对方假意诚恳,绵期也敛怒,端起架势,挤出个讥讽的笑,“那不知峻王还有何事?”
“上次小王答应帮夫人的堂兄,夫人说要报答小王,夫人没忘记吧?”
原来是来要债的!
“自然没忘,但是嫔妾地位卑微,实在能力有限,殿下高高在上,嫔妾实在想不到可以报答您什么。”
峻王灼灼看向绵期,露骨而又故作深情地表白道:“上次一别,小王便对夫人魂牵梦萦,心中对夫人升出‘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情,未免本王相思成疾,不如夫人亲本王一下,稍稍慰藉本王的相思之苦也好。”
绵期听完倒没慌,只是觉得刚吃下的东西在胃里翻滚得厉害。他这一席话倒有一半是真,不过就算他再喜欢她,却永远比不得他喜欢自己多。
定定看了峻王一阵,她忽地笑了,“峻王殿下这是在调戏嫔妾?就不怕嫔妾告诉皇上?”
“夫人是聪明人,哪里会把本王对你的心意,告诉别人呢?到时候夫人也没有切实证据,凭白沾得一身骚多不合适?”他变相警告道。
绵期心忖,她今若是迫于形势屈就于他,她定会被他以为好欺负,这样一来,日后对她得寸进尺就麻烦了。
可如果不按峻王说的做,眼前燃眉之急该当何解?
默了默,绵期脸色渐渐柔和下来,主动偎靠在他肩上,苦涩地笑了一下,“您生的这样潇洒不凡,嫔妾其实也对您有意,只是嫔妾已是皇上的人了,若被别人见到您和嫔妾亲密,嫔妾的名声倒也罢了,若再影响到您和皇上的兄弟感情,就是嫔妾的罪过了!”
自那日知道绵期的名字,峻王便派人查了她。当他知道绵期不过区区一个边疆小吏之女,便觉得她应不会有多大见识,弄到手本该不难。谁知吃饭时,他言语中多番暗示,她竟然一点也不通情趣,还频频给他找刺儿。
峻王本为此卒郁不已,现在见她软语温存的表现,心下虽还存疑,但却也是极为受用的
“你怕什么?一切有本王在,先让本王亲一下你娇嫩的小脸……”他说着脖颈一低,就要亲到绵期脸上肌肤。
“殿下,不要啊——”她慌忙挡开他的头,娇涩道:“殿下有没有想过,这德馨宫是太后娘娘的地方。若是殿下想和嫔妾做什么,嫔妾因担扰有人听墙角,肯定会心有旁骛,只怕伺候
殿下不周,到时您也不会尽兴了。不若约个时间,王爷到嫔妾的居住,再和臣妾行那……事,岂不是更好?”
峻王私心中并不太相信太后,听她这样一说觉得有理,故干脆道:“你说个时间,本王去找你!”
“三天后亥时,臣妾在觅香阁恭迎峻王殿下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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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觅香阁,绵期才终于无力地瘫坐地上,满脸疲乏之色。
她太了解峻王追求完美的性子了,所以才会托词和他约定会三天后再见,实际却是为了刚才能够脱身。
而这个约定决不能是随便说说就算,那样峻王不会饶过她。
故和峻王约定的那一日,她决定以送出生辰礼物为由,约皇帝而来。
后宫之人尚且不知道她和皇帝好到了可以约见的份上,那么峻王也定是不知的,是以绵期确信这么来做,届时峻王看见皇帝来了,也只会以为绵期是出于无奈才不能就范于他,并不会怀疑她是有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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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生辰就在不日。虽他本人特令各级官员,后宫妃嫔不得以此理由进献任何奢靡礼物。但代管后宫的赵昭容为了讨好皇帝,决定在不奢靡的前提下,送皇帝一份贺礼。
赵昭容想的办法是召集妃众一拨一拨地去往她所居的朝露宫,让所有人共同来完成一幅九龙穿云图,作为妃众共同的贺礼。
她这样做,表面上是不居独功,将群妃也考虑了进去,但实际上到时候皇帝谢不过来,念得还是赵昭容一人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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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妃嫔等级,绵期是第三批去朝露殿的妃嫔之一,她去的不早也不晚,甫一进殿,就听见两三名妃嫔凑在一起议论一位罗夫人。
“看来来,那罗夫人应和咱们是一批!”妃嫔甲叹怨道。
妃嫔乙无可奈何,“认栽!等下咱们想办法拦着姓罗的,千万别让她绣。”
“唉唉唉,你太天真,姓罗的倔脾气,拦得住?”妃嫔丙嗤笑。
“那怎么办?难道真让她这等只会舞拳弄剑的草莽之辈——往穿云图上下绣花针?绣不好,牵连了咱们怎么办?”妃嫔也急了。
“那也没折,谁让咱们摊上这倒霉……”妃嫔甲看到门口来人,口里的话戛然而止。
绵期不动声色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门口果然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她想这应该就是刚才三人口中的罗夫人了。
罗夫人生得身量长,但她并不胖,比起好多体态丰盈的妃嫔,她其实仅是长得结实而已。
另外,绵期判断罗夫人的性格应该比较淡定从容,因为从开始进来时,无论旁人向她投递了多少异样眼神,罗夫人那张朴实的脸上写着的依旧是——默然淡定。
人齐后,赵昭容才出现,先是嘱咐了在场十二名妃众一些注意事项,又代皇帝提前向众人表示完谢意,就宣布了刺绣开始。
按照所站位置,绵期站在中间,所以她是绣龙鳞,不算特难,而罗夫人被众人排斥到龙的上半部分,那里有鳞片的部分,也有龙胡须的部分。
绵期注意到罗夫人踌躇了好半天,才从身后的宫女端着的针线箩中选了一种米黄色的线打算绣龙须。
她不禁为罗夫人捏了一把汗,这龙须看似用线单一,较为简单,但实际上因为龙须的形状是弯曲的,转线的地方多,非是刺绣能手不能胜任之。
然而,绵期并没有上前帮她,主要还是怕引起对方反感,毕竟她也只是听刚那几个妃嫔说她绣不好,至于人家到底是不是还两说,况且平白无故质疑别人的能力,显得太不礼貌了。
想到这儿,绵期收回目光,不再多看,潜下心来认真绣起龙鳞。
然等她再抬头,却是被最为靠近罗夫人的妃嫔出声喊的一声“糟糕”,引去了目光——
但见罗夫人所绣的一节僵硬的龙须,半天柔韧度也没有,转弯处极不自然,形如干了的面条,和威严天成的龙须是半天沾不上边的。
“何事大呼小叫!”上位上的赵昭容听见声音,从高台上走下来,当她看见绣坏的龙须时,面色明显变得煞是难看。
“这是……谁绣的!”赵昭怒气冲冲地审视站在这个位置附近刺绣的几名妃嫔。
这一刻,罗夫人脸色明显一沉,满脸羞愧跪在地上,“是嫔妾绣的。”
“你……你!是难道是故意来捣乱的?”赵昭容气不打一处来,眼神从龙须移到整副绣卷上,又从整幅绣卷移回至龙须上,眼里满满都是惋惜!
对于赵昭容的问题,罗夫人嘴拙,所以她干脆选择不说话,却惹得赵昭容更加气怒交加。
这际,通过观察罗夫人粗糙无章的针脚,绵期微揣这罗夫人应该是对女红一点都不懂,罗夫人是以为龙须简单,所以才毅然绣了龙须,并无刻意破坏之心的。
绵期抬首将罗夫人的尴尬境地纳入眼中,略微忖度了下后,竟上前道:“嫔妾愿替罗夫人修补此处过失,也请赵昭容不要再怪罪罗夫人。”
“你?”赵昭容瞄了一眼绵期手下正绣着的鳞片,觉得绣工也就是一般,故不屑讥讽,“你可知道绣成这副鬼样子,是需要拆线的,拆线必然会留下针洞,绣第二遍时,若为了让龙须工整,那就意味着新针迹将无法完全覆盖原来的针洞。而空着的针洞处理不好,这整幅图就废了!”
“嫔妾自然知道后果,也懂得这幅穿云图意义重大,但嫔妾保证将针缝处理的天衣无缝。”绵期莞尔,以一副无比轻松的派头对上赵昭容激愤的神色,“只是臣妾需要多一点时间,这幅穿云图也须搬到臣妾觅香阁中修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