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傍晚冬雨初歇,窗外晚红渲染天边,温丽凄美,有一行大雁迎着夕阳向天边飞去。
绵期看见此景,心中感怀,收回目光,执笔在纸上默出几行前人的诗作。
然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身后木梯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
是有人上楼来了!
她上来前明明吩咐过不准任何人进来的,故来人的身份,其实并不难猜到是谁。
迅速将眼前的纸抽离,她又在纸上笔笔千钧地写上了一个“忍”字,然后又无比慎重而执笔写了第二个,第三个……直到写到第五个,她身后的人终于轻抚上她的肩膀。
“小期——”这是特属于皇帝的叫法。
“啊——皇上吓了臣妾一跳!”绵期佯装惊乱得将眼前纸揉成一团,丢在旁边木篓里,不满地道:“您来了,怎么也不叫人知会臣妾下去?”
“你的人都说你心情不好,吩咐她们不得上来,故朕才自己上来了。”皇帝笑着把目光从纸篓那处收回来,又问她:“你究竟写些什么内容,竟是连朕都不给看的?”
绵期眼睛转了一下,额而浅绯色唇不满地嘟起,“皇上应该都看见臣妾写的是什么了,做什么还这样打趣臣妾?”她在他眼里不是个傻女人,过分装笨,反而让他看清她是刻意为之,还不如直接挑明来的实在。
他弯腰拾起纸团,随即拂过褶皱不堪的纸面,微点下颌,“小期这字写得倒是有前朝许逸欢的风骨。”
绵期夺过来,急忙撕碎了,“皇上过誉了,人家许逸欢可是前朝门门开花、样样精通的大才子,臣妾只不过是最平凡最普通的小女子,实在不及许前辈万一。”
“怎么平凡了?”他眉毛微颤,轻轻从她身后环住她的腰,三分戏谑七分真地说道:“你可是当朝天子的宠妃。”
“呿——”绵期不屑,通过察言观色,她知道他今日心情尚可,于是大着胆子嗔怨道:“皇上一个月也就来看臣妾三、四回,却去看飒嫔七、八回,大家都说飒嫔是您最宠的妃子,那这样看来,臣妾就算得宠,得的也不过是‘半宠’罢了。”
“哟,吃醋了?”她的不满反而让他心情极悦,继续逗她:“小期,‘小气’,果真人如其名,难道就因为朕来看你看得少,才要在纸上写那么多个‘忍”字?”
听到皇帝提那些个“忍”字,绵期身子微颤,气鼓鼓地腮帮子也无力地落了下来,沉默一阵,才揶揄他道:“臣妾不过练练字,没有寄托任何心思,皇上切莫多想。”
“那便好,乖了,你又不笨,肯定知道朕为何一月才来三、四次,别让朕说那些难听话……”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宠溺得从上方揉了揉她的头发。
是的,皇帝说的没错,所谓的难听话,她都懂。
后宫讲究雨露均沾,虽总有例外,但绵期晓得那样例外的机会并不会属于现下的她。
父无高职,家世卑微。
他宠给的多了,反倒只会让她四面楚歌,无福消受。
想到这一重,她不免心里有些感叹,半天也没再说一句话。
皇帝见她不语,本欲再劝她两句,却陡然意识到怀里的她只穿了薄薄的两件单衣,他心疼地轻斥她道,“入冬寒凉,正是多病之时,你怎的却这么不爱惜自己?”
“臣妾……”话顿住,绵期心想刚才的“忍”字没有成功引到话题上,这次的薄衣她定要成功,故胡诌了句敷衍他:“臣妾怕热,不喜穿那么厚。”
“假话。”他扳正她的身子,关切道:“朕是男儿都觉得冷,你这个小人儿却怕热?莫等了,咱们赶紧下去,让你的宫人马上给你寻件厚衣来穿上吧。”
绵期不走,死死抱住他,满脸畏惧心虚,“皇上,臣妾真的不冷……!”
她这话方一出口,就感到男子宽厚的手心搭在自己纤瘦的手背上,而她冰冷的手背就这么轻易得出卖了她。
怒意侵染皇帝面庞,他看着她微扬了声调,“这就是你说的不冷?”
不再理她的阻拦,他强硬拽着她下楼,两人到了偏厅中,皇帝命一个当值的小宫女去取一套夹袄或薄氅给绵期,小宫女愣了几秒,才往绵期的内室中寻去了。
此刻的绵期,外表虽然惊慌不安,内心却是无比安然淡定。
幸好她算准了皇帝来看她的规律,知他这几天如无意外定会来觅香阁,故才刻意穿得薄了,但也只是显得薄,实际上因她选择的都是不透风的布料的衣物,所以她并不冷的。
适才,她一直拿着狼毫笔,开窗习字,所以手才会变凉,也让皇帝错认为她很冷。
一会儿,拿着一件兔毛大氅过来的已不再是刚才那个小宫女,而变成了星玉。事先绵期有过交代,而刚才星玉听小宫女道出取厚衣的意图,她自然能大致想明白绵期所面对的情况是怎样的,怕小宫女误事,她便自己亲自送来了。
皇帝看着那件厚厚的大氅,心内顿生不满,他冷冰冰质问绵期,“你这觅香阁的奴才都是怎么教的?现在哪里是穿大氅的季节了?”
绵期讷讷无言,错着头对星玉打眼色,让她退下,不过星玉刚走出三四步,就被皇帝喊停了脚步,“慢着——看你眼熟,可是杜夫人的随侍宫女?叫什么名字?”
星玉顿住脚步,转身,不慌不忙道:“回皇上的话,奴婢贱名星玉,正是娘娘的随侍宫女。”
“亏你还是随侍侍女,天冷了不提醒你家主子加衣,让取衣来——你反拎着一件腊月穿的过来,朕看你这大宫女也别当了,索性到飒嫔那里领板子去吧!”皇帝面色黯淡,气不打一处来。
听见皇帝提到飒嫔的名字,绵期眼中几明几灭,“皇上!不是她不懂,实在是……臣妾的秋衣都换了银钱,根本没有适合时令的薄氅和夹袄穿啊。星玉是臣妾在杜府时的丫头,跟着臣妾一路来到宫里,臣妾已经没能带着她过上好日子了,现在您还要罚她,好吧,既然皇上一定要罚她的话,那就干脆罚臣妾就好了!”
听她这么说,皇帝心口像被人抓了一把,嗓子里仿若有块琉璃碴子膈着一样,半天才困难地问:“为什么要换?”
虽然减了妃嫔的份例,可他派人特意算过,戒奢令后份例的银子数额,无论是妃嫔们平日打赏奴才或者通过采办司买一些女人用的东西,都是足够的,既然足够,她为何还要把衣服都拿去换了呢?
绵期哽咽了,别过身子去抹了几把泪,然后才像鼓足了很大勇气一样道:“臣妾告诉皇上,皇上可千万别说是臣妾说的,也别采取什么举措,以免触怒……,到那时臣妾等中低分位的妃嫔就没好日子过了。”
“你说吧。”皇帝略有无奈,撑了撑额头。
“以往,皇后娘娘还掌管后宫的时候,像臣妾一样家世一般、分位不高的妃嫔还能受到娘娘的庇佑,但是皇后娘娘这一病倒,飒嫔娘娘掌了权,皇上也知道,飒嫔一直看臣妾不顺眼,臣妾为了能在后宫中活下去,也加入了‘上私贡’”
“何谓‘上私贡’?”
“就是地位低的妃嫔为寻求庇佑,也为了使得分位高的娘娘不找自己的岔,而不定期或定期的给她进献钱财、珠宝等的行为。”
皇帝听明白后,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声。
可笑,官场中的贪官抓都抓不过来,什么时候这贪污行贿的一套竟然还搞到宫里头了……
“除了飒嫔,这受私贡的还有谁?”皇帝嘴唇深抿,眼中看不出情绪。
绵期摇了摇头。她并不贪心,她现在的目标有且只有飒嫔一个人。
半晌后,皇帝在她额头上埋下一颗安慰的吻,将她缩在怀里“委屈你了。”
这际,星玉见他们亲密状,自是知道没自己什么事了,故识趣地退出去了。
两人默默抱了一阵,皇帝又劝她安心,“这件事朕会处理得很谨慎的,绝不会连累到任何人,还有——朕明白你那个‘忍’字是何意了,但朕希望你暂时还是忍下去。”
“好。”她低声应完,颤颤巍巍得如一头受伤的小兽埋进他的怀里,内心却是雀跃至极!
表面看起来,她只是在皇帝跟前演了一场戏,但为了让皇帝相信,也为了让皇帝在接下来的调查时,有更明显的收获,这一月来,绵期其实做了很多准备工作。
首先,她真的卖掉了自己一些无关痛痒的衣服和首饰,给飒嫔上了私贡,其次,她又命路鸣将原来帮妃嫔们易物的抽成由三成降到了一成,结果这样下来,参与到易物中的妃嫔人数比之以前竟多了三倍!
以前易过物的,知道易率高了,变着法的把自己珍视的物件都拿出来换了,而以前没易过物的,知道现今易物划算,也过来凑热闹。
是以,这样更多的妃众手上有了更多的钱,有钱就有的花,那么到飒嫔手上的钱和物都会变得更多。
这样一来,皇帝调查时,若知道妃嫔们变卖物品猖獗,而大部分的钱不是用于她们购买自己平日所需,而是全都进了飒嫔的爽犀宫,试问皇帝会怎么想?
不过绵期知晓有些事情不是全靠她使些手段就能办到的。
如果不是飒嫔在宫中真的是横行霸道,让妃众们都畏惧她;如果不是飒嫔真的有一颗贪婪的心,对于妃众贿赂的行为不做任何拒绝,她又哪能抓住这个机会扳倒她呢?
总之,一切有因才有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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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皇帝以天气变幻无常为由,特别开恩,命司衣司给妃嫔们加了一次新衣,妃嫔无论妃位,都收到了三件初冬穿的衣服。
而赏赐觅香阁的衣服却又不同于给其他妃嫔的,是由司衣司的掌事大宫女亲自送来的,桐语收下衣服,打开一看,竟比其他妃嫔多了两倍,一共六件冬衣。
她摸着衣服的布料,对坐在榻上的绵期说道:“小主,你看这料子虽不是最名贵的,但却是难得的舒适又实用的锦缎品类,啧啧,看来皇上对小主您可是好到心坎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