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毕 三五成 出窈窈 入冥冥 视我者盲 听我者聋 谋我者我吉而彼凶”,爷爷紧闭双眼神色慌张,疾风骤雨般一声声的念叨着。
“哎,到底该怎么办啊,您老倒是拿个主意啊……”接生的王阿婆手忙脚乱,六神无主。
大红灯笼高高挂,一双喜字儿贴枕边。
足足四十九只大红蜡烛可劲儿的燃着,依然笼罩不住那股子冲天的血腥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今天娶亲呢,殊不知在这个夜黑风高万籁俱寂的夜里,我出生了。
“是个男娃娃啊孙老,哎,这娃娃长得真好啊,真是可惜了……”一边用毛毡子将我包起来,一边忍不住的皱着眉头,唏嘘感叹道。
“什么可惜,王阿婆,你这话说的真是晦气,本来这接生的活儿都是你的,你说你,什么接生的事儿都办的挺好的,连给死人接生都能如意顺当的,可到了我们家这儿,怎么出了这样的岔子,如今我七老八十的老头子都上阵来帮你打下手儿了,你还不满意。”爷爷这才睁开紧闭的双眼,额头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子。
夜班子时,我的妈妈忽然早产,开始就是血崩之势。爷爷无法,只得连夜冒着大雨连夜请了村里手艺最好的王阿婆来接生,紧赶慢赶,可还是迟了一步。接生无数的王阿婆放出话来,大的出血太多肯定是保不住了,而小的,虽说是活了,可生在了这个时候……怕是也有早夭之兆,至多活不到十八岁。
王阿婆是长白山南坳子里最为见多识广的接生婆,裹着一双在这个世上几乎要灭绝了的“三寸金莲”,一百岁的年纪,身体都还硬朗,是个活人死人都能顺顺当当的接下来的人物,人称“阴阳手”。鬼神门道的事情都样样通晓的,可偏偏到了我这儿,也束手无策了。——话说当时我就是卡在那个宫口,似是被什么东西缠着脖子一般,死活出不来,要不是爷爷出来念了几句咒,怕是铁定的一尸两命。
“哎,看您说的,我这不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小子吗,你看看他,生的皮肤白皙眼睛透亮的虎头虎脑多可爱,就是,你说怎么会挑这么个日子呢……”王阿婆哀怨的叹息声又响起,伴随着我呱呱坠地的哭闹声,她累到铁青的脸上稍微回了一点血色。
爷爷扭头看了看床上气若游丝的母亲,眉头拧成了大疙瘩。再加上王阿婆的话,他心里烦闷的紧,拿起灶台上自己燃了一半的旱烟斗袋子,一推门儿站在院子里抽闷烟。
“来,让……让我看看孩子……”几近虚脱的妈妈对着王阿婆央求着。王阿婆赶紧将怀里的孩子给她递了过去,“孩子妈,都是我无能,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王阿婆说着,一边掩面抽泣。
妈妈脸色惨白,除了喘气之余再无过多的力气,“不怪你,王阿姨,都是命数,我,我,我也终于解脱了……”妈妈的手划过我的脸颊,再无声息。
“孩儿她妈,孩儿她妈……”王阿婆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屋里传来,屋外的爷爷就着惨白的月光也流下了眼泪……
据说,那晚王阿婆的哀嚎声惊得隔壁李木匠家的老黄狗都汪汪汪的叫个不停,我都不曾被吓醒过,依旧睡得憨甜。当时尚在襁褓中的我,只眨巴眨巴的等着大眼睛看着母亲,直到她躺在我的身边一动不动……满炕头都是血。
就在前几日,十里八乡的黑狗连叫了三天三夜不停歇,一众乡里都觉得天有异象必有大灾之时,殊不知几天过后,便又是七月十五中元鬼节了。是日,更是邪祟当头阴上加阴,家家户户天一擦黑便闭门不出了,可我却不偏不倚发生了动静——距离妈妈预产期差不多早了两个月!
爷爷掐指一算,干脆来了个以邪克邪,索性在屋里前前后后挂红披绿张灯结彩,弄出一股娶亲拜堂的架势挡祟破喜,可依旧没留住妈妈的性命。
农历七月十五,百鬼夜行,夜半子时阴气最重,煞气凝聚。可就在今天,这个时辰,我出生了。
没办法,虽说现代社会,接生婆的差事大多数都被医院抢了去,但这样突发的事情并不适用于我。一是因为我居住的地方,位于长白山下一个方圆几百里都没有医院的大山坳里,无线电话都时不时就失灵的地方,更别提什么120救护车了;二则是因为,我是守山人的后代。
没错儿,我的爷爷,我的父亲乃至我,祖上世世代代都是这亘古皑皑白雪不融,晨昏暮晓泱泱不尽,绵延数千里的长白山守山人。
守山人,通鬼神,判阴阳,侍奉诸位仙家,枉渡野鬼孤魂……正因有了常人不能有,便失了常人之所得。
在爷爷这辈儿守山人之前,最长寿命的守山人不会超过四十岁,不是早夭就是枉死,直到到了爷爷这辈儿才稍微有了改观。——那例外就是我的爷爷,孙天祥,人们都叫他老孙头。爷爷说是因为他在年轻时候在这长白山老林子里救过一只被狩猎夹子夹断了腿的赤鬃银狐,于是胡大仙儿专门关照了他,让他一帆风顺的成家生子,到了今年已经七十二岁高龄了依旧健康矍铄。也就是在一家子欢呼雀跃以为是这魔咒算是彻底被打破了的时候,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爸爸,在我没出生之前一次莫名其妙的“出马”过后,回家路上横死了。——彻底结束了这个念想,据说眼睛瞪得极大,典型的死不瞑目。
爷爷说,他的长寿八成是跟他救的那只狐狸有关,虽说出马仙儿胡三爷爷或者胡三奶奶都是知恩图报的一路仙家,可救人救一命不带祖上全家都算上的,这样想来,也算合理。——狐大仙报恩只认一辈儿。
父亲去世后,三十多岁的母亲早早的就成了寡妇,但值得欣慰的是,就在父亲去世不久,妈妈就发现她怀了我,想来要不是这个原因,凭着她和我父亲的感情,多半是要陪着一起去的……这些都是后来爷爷告诉我的,也都是后话了。
人都说,守山人命硬,大多都是众叛亲离天煞孤星的命数,这点上,我倒十分认同。可不是么,奶奶去世的比爸爸还早,而我呢,还不偏不倚出生在了鬼节,我想,妈妈大抵都是我克死的吧……而我自己,作为守山人的后代,又能活到几岁呢?
“诶,我说爷爷,你说那时候我妈生我最后虚脱而死的时候,我就没有什么心有灵犀的感应?”我坐在炕头上吃着刚从炕头儿里揭下来的玉米饼子,一面听着眼前的爷爷跟我讲着小时候的故事,总觉得多少有些不合情理。
“你电视还是看多了吧!”叼着烟袋留着大大络腮胡子的爷爷盘着腿儿,眯着眼睛看着我说。
“不,我的意思是,丧母之痛啊,我们不是守山人吗,我们不是能通鬼神吗?我意思是,我竟然也没哭没闹?我应该有个什么,不可思议的表现的吧……要不,您再想想,是不是忘了什么了?”我一脸不可置信,尤其是听到妈妈郁郁而终而我睡得正酣的桥段。
“没有。”爷爷突出一个眼圈儿,说的斩钉截铁。
“哦。”我有些失落。“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忽的又来了精神头儿。
“有屁快放!”爷爷啪嗒一下丢下他的烟枪,满脸不耐。
作为一个烟龄比我的年龄还有长上不止三轮儿的老烟枪,要爷爷他老人家主动放下烟杆,必是十万火急的大事要事。而骂我,就算其中一件。
“爷爷,你说,我妈生我就生我吧,又不是要请神又不是要送鬼的,您开头说您念得那个什么咒,是干嘛用的。”
“你小子是不是傻?”爷爷终于决定腾出空来好好调教我一顿,“你出生那天是鬼节,本来阴气就重,你还是守山人的后代,黑狗都叫了三天三夜了,还不把那十里八荒的孤魂野鬼都招了来,你以为,你母亲是怎么去的!”爷爷满脸通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跟我科普。
“哦。”我再次低下了头。
一个玉米饼子落了肚,脑袋好像回了点血,“所以,您跟我起名十五,就是为了阴上加阴天,以阴克阴,顺势顺时,对吧。”
“嗯,说了句人话了。”爷爷白了我一眼,这才又拿起了烟袋。
我叫十五,作为守山人,自打出生起就无父无母,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说我命硬,虽是个男胎却生在了阴节,犯了忌冲了煞,生来就是个各路鬼神仙家邪祟们都青睐的主儿。我们这类人,不与人相处就是积德,除了爷爷,我是再没有什么朋友亲人的了。爷爷说,在未学好了守山人的手艺前,若无庇佑,怕是跟王阿婆说的一样,早晚活不到十八岁。于是他想了个法子,在村里庙堂边用千年的桃木雕了个我的木像放在院儿里,替我受风水雨打招鬼弄神的挡灾躲劫。——至少能保我至少十八年无虞。眼下嘛,看这法子显然有点效用。这一晃,可不,十七年过去了,我还当真算是茁壮长大……
时代更迭,万物有序,不管外面的大千世界如何飞速发展变化,我们这块地方世世代代都不会怎么改变的。
爷爷说,守山人的信仰就是山。而我们,就像山里擎天蔽日的大树一样,生生世世都扎在那最深的地方。
层峦叠翠的长白山脉是一张网,既隔离了未知的危险,也隔离了热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