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仆进来禀报,说一个自称清梦先生的老者前来拜访。
俞瀚白诧异地抬起头,手里的羊毫笔不慎滴落两滴墨汁到宣纸上。
本来快书写完的狂草《香山寺》,就这样被晕染了。
俞瀚白低头望着宣纸,微微蹙眉,最后将这幅字揉做一团,随意丢弃到地上。
“平白污了我一幅好字,不见。”
男仆得到指示后,又快速退了出去。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走上前,捡起地上的纸,展开,目光中略带惋惜。
“阿翁,清梦先生是谁?”
俞瀚白叹口气:“算是我的同窗。”
“为何没听阿翁提起过?”
“有什么好提的,这人年少时也曾满腹经纶,可惜后来为了攀附权贵,甘心入赘士族,舐痔结驷。相鼠有皮,人而无仪。如今不过蝇营狗苟之辈,不见也罢。”
“他也是巩县人?”
“是从巩县科考出去的,自他入赘后我们就再没见过。”
俞家门外,一名黑衫仆从对着一辆黄木马车车厢躬身施礼。
“主人,奴仆说瀚白先生回复不见。”
车厢里先传出一声幽幽长叹,随后是怒斥声。
“俞渊这个老匹夫,我就不信你两个已入仕的儿子今年不用考课。走,回去。”
最后一句是对车夫说的。
车轮声辘辘,马车掉头后缓缓离开。
同一条路上,另一辆马车与这辆车相向而行,擦身而过。
新来的这辆马车最后停到了刚才那辆车离开的位置。
奴仆又进屋禀报,说杜家三娘子求见。
少女满脸欣喜望向老人,“阿翁,是杜家阿姊。”
俞瀚白对男仆挥了挥手,示意去请人进来。
见孙女如此雀跃,他不禁摇头苦笑:
“星楚这丫头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这次又要给我出什么难题。”
“可阿翁上次从【子美客至】回来,明明就很高兴,当晚还喝了一大壶酒呢。”
老人嘴角含着淡淡的浅笑,说:“那是因为许久不曾碰到那么有趣的人了,璞玉浑金。”
~~~
七月六日,卯正。
巩县,县学门口。
刘异正在被两名衙役上下其手,搜身。
他手里还拎着个破布口袋。
布口袋里面除了装笔墨纸砚,还塞了三张胡饼和一罐清水。
今天就是他进考场的大日子,他终于迈出走向科举的第一步。
大唐常举,主要分考进士和考明经两大类。
许多人认为明经比进士好考,因此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刘异对比过考试内容,感觉大同小异,对他来说没区别,都是地狱级难度。
进士和明经都需要考三门,每门各考一天。
进士考的三门分别是帖经、杂文和策问。
明经考的三门分别是帖经、试义和策论。
帖经是两类考试都必考的一门。
这一门不过,将直接淘汰出局,没资格继续参与后两门考试。
县里的发解试作为选拔乡贡的第一关,难度系数降低不少。
不管考生后续是走进士路,还是明经路,它都只考两门:
帖经和试义。
帖经十通四者,即可进入下一关试义。
在试义环节中,再由考官当面问出十道题,由考生口述作答。
主要考察应试者对经书的理解水平。
最后,考官会选取答对题目最多的两名考生,去州府参加下一轮发解试。
刘异要从走进考场的上百位考生手里,争取到两个晋升名额中的一个。
巩县没有贡院,每年都是借县学学堂作为发解试考场。
刘异走进考场,被衙役安排在最后方靠角落的位置落座。
他左右观察了下,对这个位置很满意。
此处不仅有南北窗的过堂风,考场内用以降温的八只冰桶,其中一个就摆放在他身后。
不仅凉爽,离后门还近,方便递小抄。
呵呵,杨志老小子会办事。
他望着前面不停攒动的人头,不禁若有所思。
这是个没有相片,没有身份证,没有指纹技术识别的年代。
据说每年找人代考不在少数。
答卷环节已经这么黑了,阅卷时考卷又不糊名。
录取谁淘汰谁,全凭主考心情和考生背景。
也不知道大唐历来进士中,有真才实学的占几成?
待全部考生一一落座后,二十名衙役排队进场。
他们十步一人,全都面向考生,背靠墙壁站立。
衙役双眼一瞪,就是大唐人肉监视器。
少顷,杨志穿着浅绿官服,迈着不紧不慢的四方步走进来。
他走到考场最前面,面向满屋考生表情严肃,不怒而威。
本来微微有些嘈杂的考场,瞬间安静。
“本府是这次发解试的主考,我在此先诵读下考场规则……”
规则念完,他又扫视一圈。
一众考生不管老少,都被吓得如坐针毡。
目光扫向最后一排时,杨志立刻不淡定了。
他几乎被气到七窍生烟,脸色也变得五彩斑斓。
副主考文俊是县衙里的一名录事,这人做事一板一眼很有原则。
他走上前询问:“少府,要将那名考生轰出去吗?”
杨志强忍着怒气,言不由衷地回:“不必,能临危不乱想必胸有成竹,定是大才。”
文俊回头望一眼最后一排呼呼大睡那名少年,呃……大才?
哪看出来的?
他转过头又问:“那我们要叫醒他吗?”
“不必,大才者答卷定然是一挥而就,时间来得及,到下半场再叫吧。”杨志咬牙切齿地回。
岂有此理!
简直岂有此理!
这崽子也太嚣张了!
合着你就单溜我一个人呗?
非得等我答好了喂你,你连装装样子都不肯吗?
唉!
本府一世英名,怎么就落到你这小王八蛋手里了呢?
发完考卷后,杨志吩咐文俊:
“文录事先在此处监考,本府出去巡视一下,等会过来换你。”
“少府君请便。”
杨志气鼓鼓地走出考场,他要到另外一个房间答题去。
县考试卷是由河南府出题。
杨志虽身为主考,可他拿到试卷的时间并不比考生早多少。
好在他可以偷摸找地方开卷答。
今年的帖经试,他要关照的考生一共有五人。
除刘异外,还有周彤给的两名字和鹿仲给的俩名字。
帖经这门,即便杨志把答案给了这五人,可到了试义那关,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今年负责试义的考官,是县学里的三位博士。
他们虽算不得鸿儒大家,但也都是饱读之士。
滥竽充数的考生,在他们那将很难蒙混过关。
这点杨志已经跟刘异解释清楚了。
他实在想不通,那小子哪来的自信一定能通过考试?
难道三位博士也会帮他舞弊?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少年,越接触越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酉时正,考试结束。
前排考生们纷纷交卷离场。
最后一排的少年还在呼呼大睡。
副主考文俊走到最后一排,敲了敲刘异的桌子。
“散场了。”
刘异睁开朦胧的睡眼,将考卷递给他。
在大唐,所有考试都不允许提前交卷。
抄完杨志给的答案后,他看时间还富余,就又睡了过去。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他,为了赶今天的考试,他半夜两点就起了。
主要是怕若再迟会,万一老刘同志醒了,准不让他出门。
他那没啥远见的老爹,至今仍不同意他参加科举。
因为缺觉闹得,刘异一整天都很困。
现在终于睡饱,人也清醒了些。
文俊看了一眼这少年的试卷,顿时呆住。
“小郎君是出身商贾吗?”(中晚唐时,商籍已经可以参加科举。)
刘异眯着眼睛,微微诧异地问:“啥,为何这样说?”
文俊当面吐槽:
“帖经总共十道题,对四道就可以进入下一考,你真真就只回答了四道,还挑答案字数最少的四道写,如此斤斤计较,不是出身商贾谁信?”
刘异不好意思挠挠头,“我刚学会写字,写多了手痛,所以才选字少的答。”
这回答让文俊顿时emo。
能挑答案最少的写,必是十题全都会。
可他刚学会写字……
?
神啊,他可能真是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