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起风了。
沿着半开窗棂溜进来的夜风,将屋内黄豆粒大的小火苗吹得一阵晃动。
刘异将窗子彻底关死,拿签子挑了挑灯芯,使它更亮些。
在昏黄的光晕中,他打开了万成举送来的那个黑皮包袱。
几本黄皮册子展露出来。
封皮上醒目写着两个字:手實
手实是记录每户人家丁口和财产的文书,是编造户籍、收缴两税的依据。
这东西每户单独一页,村里每年都会有人组织填报。
然后按乡、里黏连成卷﹐再造乡帐和县里的计账。
一式三份,村正、耆老和县衙各保留一份。
手实之所以叫手实,原则上是要求每户亲自手写的,然后画指为信。
不通文墨者,可以找人代笔。
他之前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李家兄弟突然要对他下死手。
直到他发现万文山、曲良和李家兄弟是一伙的。
赵金器貌似也卷入其中。
能将这些人串到一起的事,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手实。
今年他们村手实登记时,是李龙李虎作为村正帮手,挨家挨户记录的。
他们村的三份手实,现在一份在村正万文山手里。
一份在耆老赵金器手里。
一份交到了县衙,应该就在曲良那。
这就说得通了。
那天在万文山家窗户外偷听那几人对话,字字句句指责自己狡诈,欺骗了他们。
刘异后来想起今年他家登记手实时,还有个小插曲。
当时刘根生坐在炕沿边自述:
“我家还是三口男丁,我——就是刘根生,今年刚好四十,大郎刘奇十七,二郎刘异十五,均为编户良籍,都是主户,没有客户。”
村里安排负责代笔记录的李龙,他坐在炕沿另一端。
刘异站在李龙身后,看他鬼画符一样的一手烂字,心里顿时平衡不少。
李龙一边低头书写,一边用颇为公事化的语气警告:
“这么多年了,您老也知道规矩,不可瞒报田产,县衙是会抽查核实的,若瞒报必将治罪。”
刘根生满脸陪笑:“那哪能,我家都是最本份的老实人。”
他等李龙记录完这段,接着报备田产。
“我家园宅地半亩,永业田二十五亩,在……”(此时均田制废止,没有永业田和口分田之分,土地都能买卖,园宅地类似现代的宅基地。)
刘异见李龙在纸上歪歪扭扭地记录:園宅地半畝 永業田贰拾畝……
他歪头诧异,这也能听错?
他拍了拍李龙后肩,好心纠正他。
“你写错了,永业田不是二十亩,是二十五亩。”
李龙错愕地回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你识字?”
那惊悚的表情,像是刚发现刘异其实不是人,是个妖孽。
刘根生在对面吆喝:“臭小子,你给我过来,你又不识字,在那捣什么乱。”
刘奇也跟着批评:“二郎胡闹,李龙兄长记录这么多户了,还能不如你个小白丁。”
刘异没理这俩文盲,他很坚持。
李龙在他坚定而自信的眼神中,微微颤抖着更正过来。
这只是件小事,刘异当时并没太在意。
可他现在认为,恐怕这场祸事的开端,就是从自己突然识字开始的。
这些人为何怕自己识字呢?
刘异翻开最上边一本黄册,他认为所有猫腻应该就在手实中。
~~~
翌日。
冉冉爬升的朝阳先是把东方天际染得一片绯红。
等它射出第一缕光辉,根根金线纵横交错,人间大地瞬间披上七彩霞衣。
绚丽而明亮。
真是个不错的好天气,最适合坑人,刘异心想。
他梳洗一通过后,又照了照镜子,最后得出个结论:
照不出我英俊的相貌,唐朝制造镜子的水平有待提高呀!
用过朝食后,他溜达到村口老槐树那,例行跟居委会成员们一起和谐八卦。
对于他成功解救出万成举这事,在村里已经传开了。
邱家老太太掰了一截胡瓜(黄瓜)递给他:
“小异啊,听说你在山匪窝里,单枪匹马,杀得三进三出才把人救回来,太不容易了。”
刘异一脸错愕……你看我这个豆芽菜的身板,像是能三进三出的人吗?
“你听谁说的?”
“杨阿婆啊,我还听说你为了救万家大郎,被贼人砍了好几刀呢,这句是孙阿翁讲的。奇怪,你刀伤这么快就好了吗?”
另一个老头在旁边感慨:“年轻就是好啊,恢复得真快。”
“就是,我年轻时也这样。”旁边人附和。
刘异满脸尴尬……我还是图样图森破了,实在低估了那两货的造谣能力。
一点事实都不讲,100%靠脑补吗?
“今儿怎么没见到孙阿翁和杨阿婆啊?”
“杨阿婆去走亲戚了,孙阿翁今天下地,他家儿子田里的活忙不过来。”
刘异咬了一口黄瓜,呜噜道:“不会吧,他家大郎和二郎看着挺能干的呀,统共才二十五亩地,咋就忙不过来了?”
“哪里二十五亩呦,他家三十多亩呢。”
“你确定?”
“当然,昨天他还在这抱怨说家里男丁太少,根本伺候不了三十多亩,想把田卖出去些。”
刘异点头附和:“其实不用卖,现在盛行租佃,黄老伯,你家种多少亩啊?”
……
离开老槐树后,刘异没回家,直接去了六全村。
六全村和九合村虽同属一个乡,中间却隔了两个村庄。
烈日炎炎、流金铄石,他在酷热里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
相比九合村,六全村更大些,有一百多户人家。
他们乡耆老赵金器家就住这。
赵耆老家的房子,在附近十里八乡绝对算是顶级豪宅。
刘异站在院外望了望。
嚯!这大院子,貌似比万文山家的还阔气。
他叫门后,出来给他开门的是赵美娘。
“异兄长?”
美娘咧嘴一笑,脸上开始‘唰唰唰’地掉白面。
刘异望着她比日本艺伎还惨白的妆容,心道多好一个姑娘呀,咋就学不会P脸呢。
“我来拜见你阿耶!”
赵美娘没有进去通报,直接就把他领进院子。
刘异边随她走边观察。
她家正院里除了主屋外,还有东西厢房以及耳房、柴屋,貌似耳房后还有个后院。
屋顶上统一贴黑瓦,外墙刷白,色调看上去比较严肃。
从格局上讲,这房子丝毫不比县城中的差。
赵美娘在前面带路,眼神全是欢喜。
“兄长果然守信,真的把万郎君救回来了,奴家心里实在是感激。”
“我答应会成全你们,自然一言九鼎,谁让你们如此般配呢。”
若不是面粉太厚,定能瞧出此刻的赵姑娘,双颊已经羞红。
“你今日是来退亲的?”
“不能叫退亲,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好,这婚事本就是你我阿耶的口头约定,做不得数。”
胖妞眼中更加动容。
这刘二郎真像九合村人传的那样,不仅英勇还十分仗义。
她领着刘异直接进入主屋正堂,请出父亲后她就退了出去。
赵金器对于刘异的突然到访,微微有些讶异。
这也是他第一次认真端详起这个少年。
九合村人都吃不饱饭吗?
万成举也是,这少年也是,怎么都这般羸弱。
刘异也在打量他。
心道难怪赵美娘生得又黑又胖,敢情根源全在您这啊。
他严重怀疑赵家人一直在用酱油护肤,否则咋能个个黑得跟炭头一样。
赵金器中等身长,皮肤黝黑,体重至少两百五十斤开外。
没有脖子没有腰,天灵盖下全是膘,身前的大肚子像妇人怀胎六个月以上。
许是怕跽坐窝着肚子,他家正厅里的坐具不是茵席,而是清一色四足坐榻。
刘异落坐后,赵金器直接开问:“贤侄今天自己来的?”
要提亲的话,长辈和媒人应该一同来才是。
刘异单独到访,让他有点摸不清头脑。
“赵耆老……”
赵金器打断他:“你与万大郎一样,叫我伯父就好。”
“赵伯父,小侄此来,是为救你一家性命。”
赵金器眼神错愕,惊道:“贤侄莫要说笑,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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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唐朝记录手实是采用小写数字,本书给改成大写了。大写数字武周时期就有了,只是一直没广泛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