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天上的星子洒下一点点细碎的光,夜晚很凉,钱弄墨一个人蜷着身子蹲在马车旁,又惊又惧又冷又饿。
她远远地看着苏行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之后,她才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缓缓站起身,试探着慢慢接近他。
“苏行桑?”
他还是躺着,一动不动。
钱弄墨心里陡然有些发慌,她又慢慢走近了些,更近了些……她看他微睁着双眼,仿佛在看她,可是眼中已经一丝光亮也无。
她颤抖着伸出手试了试他的鼻息。
当真,死了?
钱弄墨呆呆地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子,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怎么会……她垂眸看着那双微睁的眼睛,一时竟是五味陈杂,她静默半晌,缓缓蹲下身,抬手轻轻抚过了那双微睁的眼睛。
她的手如一阵风般轻轻拂过。
他的眼睛,终是闭上了。
钱弄墨看着那个一身血污无声无息地躺地上的男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觉得他唇角还带着笑意……他在笑什么?
黑夜里有风声呼过,远处似乎还有什么奇怪的动物在叫,钱弄墨心里愈发的恐惧了,她左右看看,拉车的马已经被伺书的果子毒倒了,只是那毒似乎不能立即致死,那马躺在地上抽搐着,她忍着恐惧慢慢爬进马车找了找,然后有些惊讶地发现马车里什么都有,热水、蜜饯、茶饼、点心、厚实的披风,新的衣裙,还有一些胭脂水粉,都是出自她常用的水粉铺子。
准备了这些东西,那个疯子……是当真想带她去岭南的。
钱弄墨咬了咬唇,颤抖着拆了一件厚实的披风裹上,这才觉得几乎要冻僵的身子暖和了一些,她蜷着身子缩在马车里,不知怎么地脑海里全是那把幽蓝的匕首,还是伺书满是杀意的眼睛,那把匕首……原是冲她来的吧?
她呆呆地坐在马车里,不知道想了什么,又也许什么也没想,只是恐惧。
拉车的马被毒倒了,即便她会驾车这马车也动不了,她只能待在这里等家里人找过来,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呢?
钱弄墨不知道等了有多久,忽然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她猛地拔下手中的发簪,紧紧地靠着车壁,看向车门的方向。
车门被打开,来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孔,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钱弄墨颤抖了一下,越发捏紧了手里的发簪。
“钱姑娘,别怕,是我。”来人开口了,是闫慎。
钱弄墨猛地松了一口气。
“闫大人,马车上还有人吗?”这时,外头有人问了一句。
钱弄墨这才注意到来的不只是闫慎,外头还有许多衙役,他们手中举着火把,一下子驱散了外面的黑暗。
问话的,正是一个衙役。
钱弄墨赶紧端正了态度,顺手将手中握着当武器的簪子簪回头发上,恭恭敬敬地称呼了一句,“闫大人。”
钱弄墨自认为与这位钦差大人已经心照不宣了,他之前一直隐瞒身份她便当作不知道,如今既然已经被这名衙役叫破了身份,她当然要端正一下自己的态度……至于娘的身世,以及闫大人奇怪的态度,钱弄墨决定暂时先放在一边。
闫慎听到这一句“闫大人”,沉默了一下,才道:“钱兄发现你不见了非常着急,让我出来寻你,我在来的途中恰好遇到了这些来捉拿逃犯的差人。”
“闫大人,外头两个人都死了,马车上这位……姑娘,是否知道些什么?”外头那名衙役又问,因为看闫慎对她态度颇为不同,这衙役问得也颇为和善。
“其中一个就是你们要找的苏行桑,他潜逃的时候掳走了这位姑娘,我是受这位姑娘的父亲所托出来寻她的。”不待钱弄墨开口,闫慎便回头对那位衙役道。
钱弄墨怔了怔,苏行桑……就是他们要找的逃犯?
那衙役深得赵知府的真传,即便是面对这位凶名在外的闫统领,他也还是执着地追问了一句,“那另一具尸体是?”
“是苏行桑的书童伺书,苏行桑便是他失手杀死的。”钱弄墨顿了一下,开口解释。
“失手?”那衙役看了过来。
“伺书原本想杀的,是我。”钱弄墨抿了抿唇,“据他所说,他是奉了苏行桑的父亲之命。”
“你是说苏县令?苏县令为何要杀你?”听她这样说,那衙役又问。
闫慎蹙了蹙眉,正想开口阻止,钱弄墨已经开口了。
“大人说,若是你这种时候还放不下钱弄墨,就是鬼迷心窍了,一定要杀了她以绝后患。”钱弄墨摸了摸手腕上的温润的镯子,声音有些干涩,“这是他的原话。”
那衙役愣了一下,随即又想……这位苏公子在潜逃途中都放不下她,一定要掳走这位钱姑娘,可不是鬼迷心窍了么,正这么想着,一阵风吹过,掀起了车帘,在他手中握着的火把的映衬之下,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来。
这的确是一张能让人迷了心窍的脸啊。
衙役心生感叹,然后便感觉到那位闫统领的视线凉凉地扫了过来,他下意识打了个寒噤,赶紧收回了有些放肆的视线,退下了。
“钱姑娘,你在车上坐着,我去套车。”闫慎看向钱弄墨,道。
钱弄墨点点头,乖巧地道谢:“多谢闫大人。”
闫慎听到这声“闫大人”微微顿了一下,到底没说什么,转身去牵了马来熟练地套在了马车上。
在这个当口,那边现场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苏行桑和伺书的尸身都被放在了一个简易的板车上,准备带回去。
钱弄墨远远地看着那具满身血污,被随意放置在板车上的尸身,忽地想起了他笑面盈盈一身文雅的模样,他可曾是凤来镇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呢,若是邱灵暄看到他现在这个模样,一定会嚎啕大哭的吧……
这时,几个衙役正一边将那简易的板车套在马身上,一边在随意谈论着。
“好好一个读书人,听说还是个举人呢,怎么就黑了心肠,走了岔道。”
“长得倒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正说着,便见那个马车里的姑娘抱着条披风下了马车,向着他们走了过来。
“姑娘你这是?”方才见过她的那个衙役上前一步,问。
“几位大人,我想拿件披风给他盖着,可否行个方便?”钱弄墨将手里的披风抬了抬,问。
她面色苍白,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样子,几个衙役面面相觑了一番,让开了。
“多谢。”钱弄墨低头谢过,拿着披风走上前,垂眸盖在了苏行桑的身上,挡住了他苍白的脸,然后转身默默回了马车。
几个衙役的面色有些古怪,心里忍不住猜测,看这位钱姑娘的举动……别是自愿同他私奔的吧?
闫慎察觉到那几个衙役不大安分的眼神,微微蹙了蹙眉,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对钱弄墨道:“钱姑娘,你管他作甚。”
钱弄墨摇摇头,轻声道:“人死如灯灭。”
过往种种,他一死……即便不肯一笔勾销,又能如何呢。
闫慎见状,便不再说什么了,只道:“我来驾车,你在马车上休息一会,我们早些回去,别让你爹娘担心。”
“多谢闫大人。”钱弄墨低声道谢。
“你不必同我这般客气的。”闫慎看着她,道。
钱弄墨微微一怔,点头说了一声,“好。”
闫慎冲她笑了一下,转身跳上了车辕,驾车回去。
身后衙役们也都纷纷上马,拉着那辆简易的板车一同返回。
驾着车的闫慎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是忘记了什么,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忘记了什么,便随他去了……
直至返回的途中,经过一片密林掩映的小径,看到一身是血的荆少语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他把荆少语给忘记了。
被遗忘的荆少语显然经过了一番苦斗,四下里是一地尸身,他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锋芒四泄,杀意凛然,仿佛随时会暴起伤人似的,这是杀红了眼……看到驾车的闫慎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马车里的是谁,而是冷笑着咬出了两个字,“闫、慎。”
一副要生吃了他的样子。
“阿言!”钱弄墨听到他的声音,掀开车帘,一下子看到了模样有些惨烈的荆少语,她惊呼一声,匆匆跳下马车,冲到他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臂,然后便感觉到掌心一片粘腻,她低头一看,全是血。
已然杀红了眼的荆少语猛地一怔,“墨儿?”
他上上下下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稍稍松了口气,看在闫慎把她安然带回来的份上,他总算收回了要弄死他的心。
“你这是怎么了?”钱弄墨一脸惊慌地看着他,“怎么会这么多血……”
刚刚离得远她没注意,此时近距离看他,他全身上下都是斑驳的血痕,钱弄墨今日见到了太多的生死,此时乍然见到一身是血的荆少语,眼泪一下子就滚落了下来。
“没事……你别怕啊,这些都不是我的血。”荆少语愣了一下,忙有些慌张地安抚她。
钱弄墨想止住眼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成串成串地往下落。
正在荆少语有些手忙脚乱的时候,后头赶来的衙役看到了这惨烈的现场,认出荆少语,赶紧上前拱手问道:“荆大人,这些人都是杀手吗?”
“都是苏良玉雇来的亡命之徒,身上没什么线索,不必带回去了,就地掩埋。”慌慌张张的荆少语随口习惯性吩咐了一句。
衙役恭敬地应了一声,好奇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满脸都是泪痕的钱姑娘,不敢多看,转身招呼同僚做事去了,他们是府衙来的,并不知道钱姑娘和这位荆大人的关系,此时都在暗自揣测……这位钱姑娘能耐啊,闫大人护着她,这位荆大人看起来也挺护着她。
荆少语注意到那衙役的眼神,这才意识到自己露馅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去看钱弄墨。
“墨儿……”他上前一步。
钱弄墨后退一步,抬袖胡乱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红着眼睛看着他,问:“你究竟是谁?”
之前去那个庄子时,那个叫汤成的车夫叫他“大人”的时候,她还误以为他是被夺了差使赶出京城的,还傻呼呼地对他说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以后她会好好待他的……可是现在这个衙役如此恭敬地称呼他为“大人”,他指使这些衙役做事也是如此的自然,她便是再蠢也知道不太对了。
“我……”看着她红着眼睛的样子,荆少语张了张口,竟然有些怯场了,向来口舌伶俐的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是来查案的钦差。”正这时,一旁的闫慎走了过来,张口便直接道破了荆少语的身份。
钱弄墨心里猛地一沉,她握住拳头,偏头看向他,“那你又是谁?”
“我是奉命来襄助他查案的。”闫慎看着她,认真地回答她,“另一个钦差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厮阿勺,他叫邵时有。”
钱弄墨有些恍然……感情小碗看中的那个阿勺,竟然也是钦差大人啊,该说小碗眼光独到吗?
荆少语脸色有些难看,恨不能立时缝上闫慎那张嘴,他无数次想过自己的身份暴露会是个什么情况,可是没有一种会比眼下更糟糕,毕竟自己坦白身份和身份被人捅出来是两回事,他有些心惊胆颤地看向钱弄墨,“墨儿……”
钱弄墨看了他一眼,心里忽然十分难过。
原以为姻缘已定……却原来还是一场镜花水月啊。
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他的身份是假的,他说的那些话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从来不是什么荆家旁支的公子,也不是什么被赶出家门的小可怜。
他是她一直在猜测的钦差大人,是来凤来镇查案的。
当初他拿着一个假银锭出现在她家的金银交引铺,后来又几次三番地同她偶遇,如今想来……竟都不是什么缘份与巧合。
不过是他有意为之罢了。
上门自荐说要入赘,也是为了查案,毕竟杜春林盗铸是打着她家金银交引铺的名头,她该庆幸他果然是一个好钦差,洗清了她家的嫌疑。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这样难过。
一整天的惊吓恐惧伤心委屈都涌上了上来,可是眼泪却仿佛在方才已经流尽了一般,眼睛又干又涩,钱弄墨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荆少语正一脸紧张地看着她,原以为她会跳起来暴打他一顿来发泄被欺骗的怒火,却没想到她一声不吭就倒了下来,吓了一跳,忙一脚踹开碍事的闫慎,上前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墨儿!”
钱弄墨闭着眼睛,昏倒了。
闫慎见状皱了皱眉,想到她今日应该受了不小的惊吓,心里也有些后悔在此时把荆少语的身份捅出来,只是此时是最好的机会,让荆少语百口莫辩的机会,比起让她被蒙在鼓里被荆少语骗得团团转,还是让她早些知道真相比较好。
反正,案子到了这一步也差不多可以结案了,荆少语回京是早晚的事。
这时,那厢衙役们已经处理好现场,走了过来。
“男女授受不亲,把她给我。”闫慎冷着脸道。
“你算什么东西。”荆少语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闫慎一下子捏紧了拳头。
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两位大人,我们该继续赶路了……”一名衙役上前,战战兢兢地提醒道。
荆少语看了闫慎一眼,沉着脸抱着钱弄墨上了马车。
安置好钱弄墨之后,荆少语注意到了不远处那车简易的板车,“那上面是什么?”
“是苏行桑和他的书童的尸身。”那衙役回禀道。
荆少语听闻苏行桑死了,有些惊讶,“苏行桑死了?怎么死的?”
那衙役看了冷着脸的闫慎一眼,回禀道:“据说,是被那书童误杀的。”
“据说?”
“是,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这些都是钱姑娘说的。”那衙役道。
荆少语的脸色一瞬间难看了起来……她应该很害怕吧。
受了这样的惊吓和委屈,难怪连打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众人回到凤来镇的时候,已是天光大白。
钱弄墨是被一声悲怆的嚎哭声惊醒的,她掀开车帘,便看到苏县令扑倒在那辆简易的板车上,佝偻着背,仿佛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
“拿下。”荆少语冷眼看着,开口道。
两名衙役上前,押住了苏良玉。
荆少语和闫慎看着哀啼不止的苏良玉,此时的苏良玉完全没了之前严肃板正的模样,看着就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可是他们半点没有放松警惕,因为他们都知道苏良玉有多狡诈……尤其是苏行桑一死,又没有可以直接指证他的证据了,所以荆少语才当机立断,想先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苏良玉就仿佛一个普通的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毫无反抗地被拿下了。
荆少语和闫慎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疑惑和怀疑……这么简单就拿下了?
一直到苏良玉被无力地拖走,他们还有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总觉得他应该还留有后手。
他们并不知道苏良玉在看到苏行桑的尸身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崩溃了……他算计到了一切,他知道冯子今被抓走势必会牵连出苏行桑,便要他立刻离开凤来镇前去岭南,他们父子在岭南经营了十余年很有些根基,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他就算铤而走险也八成会带钱弄墨一起走,就干脆釜底抽薪利用了他这个小心思,引荆少语出镇围杀灭口……顺便交代伺书杀了钱弄墨以绝后患。
他算计到了一切,却没算到苏行桑会死。
而且死在了伺书的匕首下。
他认得那把匕首,因为那把淬了剧毒的匕首是他亲手交给伺书的,可是现在那把匕首插在苏行桑的心口……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所以,苏良玉崩溃了。
拿下苏良玉之后,荆少语忽然心有所感,他匆匆走到马车前,掀开车帘一看,马车里空空如也,钱弄墨不见了,他心里一下子慌张了起来。
“荆大人,钱姑娘让我同您说一声,她回家去了。”一旁,一名衙役上前道。
荆少语心里的慌乱半点没减少,反而更多了。
但此时他却没有时间追去钱家同她解释什么了,因为赵知府已经闻讯赶来,荆少语只得暂且按捺下心底的慌乱,同他们一起去了县衙。
苏良玉猝不及防地被下了狱,待他从苏行桑之死的悲痛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赵知府亲自带人查抄了苏家,翻出了被藏匿在地窖里的金银,数量之大,令人咋舌。
这桩牵涉甚广的盗铸案,终于破了。
经过前头的重重疑难之后,这桩案子突然顺利得令人不敢相信。
“还有一个问题,苏良玉不过是凤来镇一个小小的县令,他是如何和曾经权倾朝野的大太监魏晟搭上的关系的?”荆少语面无表情地开口。
“人证物证都齐了,这些细枝末节不必深究。”闫慎冷着脸道,“这桩案子已经拖了太久,陛下已经问询过多次,让苏良玉签字画押,就此结案回京吧。”
赵知府看了看荆少语,又看了看闫慎,总觉得这两位之间仿佛有些龃龉啊。
荆少语面无表情地看了闫慎一眼,起身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