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渚驾着马车停在了桃花街南的金银交引铺门口。
钱弄墨踏进金银交引铺的时候,阿金和福生都在忙着招呼客人,她便安静地在一旁的角落里待了一会。
阿金正给一名外地来的客商兑换银锭,大小姐一踏进铺子他就注意到了,立刻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那客商办好手续正等着兑银锭呢,此时靠在柜台边上嘴巴也不闲着,“金掌柜,跟你打听个事儿。”
阿金笑了一下,“您说。”
“我听见外头传闻说你们钱家大小姐要招上门女婿?是真的还是假的?”
阿金手上动作一顿,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您问这个干什么?”
“要是真的我也打算上门一试啊,钱家可就这么一个闺女,谁娶了钱大小姐可不就是娶了座金山银山么。”那客商说着,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阿金眼神冷了冷,“您说错了,不是娶,是入赘,入赘了便是钱家的人,是要给我们家大小姐当牛做马一辈子的。”
“那也可以啊,听说钱大小姐可是个难得的美人呢。”那客商乐呵呵地道。
“您恐怕不大合适。”
“怎么讲?”
“您年纪太大了些,不合适。”阿金说着,接过一旁福生递来的银锭,“五十两整,您点点。”
客商也只是说个笑话,讨了个没趣儿讪笑两声便没继续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一个外地来跑商的连条蛇都算不上,当然轻易不敢得罪凤来镇的大户钱家,接过银锭收好便灰溜溜地走了,甚至没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钱大小姐本人。
待那客商走了,阿金才走了过来,招呼了一声,“大小姐。”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是个闲人,你别放在心上。”
“他说得也没错啊,钱家很有钱,钱大小姐很美,哪错了?”钱弄墨笑眯眯地道,“托你的福,今日家中可是来了不少媒人。”
阿金一怔,随即知道她这是看穿他昨日上门的意图了,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杜大郎匠可有消息?”钱弄墨见他发窘,便不再逗他,而是正色问道。
阿金摇摇头,“我问过铺子里的老人,杜大郎匠是匠户,天生跛足,他家中还有一个年岁差了很多的弟弟,父母年迈过世之后就是他一直养着弟弟,两年前弟弟娶了亲,说是要孝敬哥哥,杜大郎匠便辞工走了,我昨儿下午便去过杜大郎匠原先住的地方,那里已经换了人租住,左右邻里说他两年前就不在那里住了,没人知道他们兄弟去了哪。”
阿金是去年才到金银交引铺当掌柜的,并没有见过这个杜大郎匠,但也拼凑出了一个疼爱弟弟的老实巴交的工匠形象。
“我问过一些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一个没脾气的老好人,性格老实木讷,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作恶。”阿金耸耸肩膀,又道,“不过可能于他来说,铸造一些假银锭也不算为恶,毕竟造假不比杀人放火来得那么直观,他老实巴交的眼睛可能看不到自己所造成的恶果。”
阿金的语气不无讥讽。
钱弄墨蹙了蹙眉,虽然一早便想过杜大郎匠可能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但是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现在这样……真是太被动了。
根本不知道杜大郎匠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用钱家金银铺的名号造了多少假银锭出来。
“别担心,我会守好铺子,不会给歹人可趁之机的。”阿金不忍见她皱眉,忙保证道,“杜大郎匠的下落,我也会继续查的。”
钱弄墨点点头,阿金的本事她自然是信得过的,她想了想,又问:“昨日里拿了假银锭过来的那位公子可曾打听过?”
“打听过了,那位公子名叫荆少语,如他所言是京城来的没错,现在刚好就住在钱家酒楼,住的是天字号房,预定了一个月,听管事说整日里游手好闲的,出手也很阔绰,不像是读书人,也不像是行商的,到凤来镇的目的不明。”
钱弄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琢磨着回头要不要试着接触看看,如果杜大郎匠那里没有进展,她只能试着从别处入手了,总不能坐以待毙。
聊到此处,想知道的都知道了,钱弄墨见又有客人进来,便打算走了,“你忙吧,我先回去了。”
阿金要招呼客人,自然顾不上她,且如今钱家招婿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阿金总觉得不安,“嗯,早些回去吧……不要在外头逛了。”
那些风言风语,并不好听,免得污了她的耳朵。
钱弄墨冲他笑了笑,表示知道了,正准备走呢,却没料到那位走进来的客人没理会笑容可掬的阿金,就这么直愣愣地冲着她来了。
进来的是一位容貌瘦削的老妇人,因为太瘦显得十分严厉刻薄,她身上的衣服带着补丁,花白的头发却是梳得一丝不苟,背脊也挺得笔直,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傲然。
钱弄墨直觉来者不善,但又根本不认识这位老妇人,不由得有些茫然。
“您是钱大小姐?”老妇人走到她面前,盯着她问。
神色十分严厉。
小碗也察觉到了不对,忙上前一步挡住了她,“你是何人?”
老妇人根本不理小碗,只兀自紧紧盯着钱弄墨,又问了一声,“您可是钱大小姐?”
钱弄墨扪心自问也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至于连自己是谁都不敢承认,于是便点了点头,“我是,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谁知那老妇人竟是二话不说,“扑通”一声便冲她跪下了。
钱弄墨一愣,忙避到一旁,伸手去扶她,可那老妇人非但不起,还冲着她“哐哐哐”磕起了响头。
小碗见状简直心头火起,上前便要将这无理的老妇人拉起来,“快起来!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我家小姐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膈应她!”
那老妇人却是一把推开她,直接上前紧紧抱住了钱弄墨的腿,“钱大小姐你行行好,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放过他吧,他不能给你们家入赘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老妇人放声哭喊,很快引来了路人的围观。
阿金面色一沉,疾步上前便要将她拉起来,“这位老婆婆,您有事起来慢慢讲。”
那老妇人却根本不听,只一径死死抱着钱弄墨的腿哭喊,“可怜我早年丧夫,就这么一个儿子!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眼看着他中了秀才,眼看着日子才好过了一些……他要是入赘了,我们周家的香火就断了啊!我就是死了都不敢闭眼去见周家的列祖列宗啊!钱大小姐你就行行好放过我儿子吧……”
她死死抱着钱弄墨的腿不撒手,因为长年做活的缘故力气不小,根本扯不开,且她一个妇人,看着又年迈,阿金不敢用力伤了她,只得铁青着脸看她引来了无数人围观。
小碗气得直哭。
钱弄墨看着外头忽地围上来的里三层外三层观看热闹的人只觉得脑门子突突作响,听着那老妇人声泪俱下、撕心裂肺的哭喊,整个人忽然就冷静下来了,她捕捉到了两个关键的词语:周家、秀才。
她瞬间想起了上午小碗说有个周秀才找了媒人来说亲的事。
“您儿子是周秀才?”她忽然开口。
那老妇人一僵,阿金趁着她僵住,赶紧将她死死抱着大小姐的胳膊扯开了。
钱弄墨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她,“您大可放心,我不会让他入赘的。”
老妇人正张开嘴准备嚎哭,听到这一句顿时卡住了,准备要嚎哭的嘴张得大大的,一时没来得及收回来,就这么直愣愣地张着,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
“现在,可以请您结束这场闹剧离开这里吗?你已经影响了铺子里的生意了。”钱弄墨垂眸看着那坐在地上的老妇人,神色平静地问。
老妇人原先还不觉得什么,觉得这件事上她占理,就算闹大了丢脸的肯定也是这位钱小姐,可是现在被一个小姑娘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手指猛地颤抖了一下,忽然就有些恼羞成怒了。
“娘!你这是在干什么!”一个愤怒的声音猛地响起。
一个书生打扮的清瘦男子努力挤了进来,涨红着脸看着坐在地上撒泼的老妇人,来的正是周秀才。
看到儿子愤怒的脸,老妇人讷讷地闭上了嘴,眼神游移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脊背训斥道:“谁让你自作主张请了媒人去说亲的!你爹就你一个儿子!你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这是想要断了你爹的香火吗!你这个不孝子!”老妇人一开始还有些气弱,说着说着仿佛觉得得了理似的,越来越大声。
“不孝可是大罪,要革除功名的。”围观的人群里,忽然想起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那正扯着嗓子喊的老妇人仿佛一下子被人捏住了脖子似的,立刻噤了声,因为收声太快脸上的青筋都鼓胀了起来,这模样太快滑稽,人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低笑声。
“在下平生最看不惯不孝不悌之人了,”锦衣的公子忿忿地说着,十分费力地挤了进来,蹲在老妇人面前,一脸真诚地问,“可要在下帮忙报官?”
老妇人的脸顿时如同打翻了调色盘一般红了又青,青了又白,最终细如蚊蚋地说了一句,“不……不必了……”
周秀才咬牙将老妇人扶了起来,垂下头满面羞窘地对钱弄墨道了一句,“抱歉,冒犯了。”
“无妨,不过误会一场,解释清楚就好了。”钱弄墨神色淡淡地开口。
周秀才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察觉到外头一圈看好戏的眼神,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神色黯然地扶着他娘走了。
见没了热闹,围观的人群渐渐散了。
钱弄墨看向刚刚挤进来的锦衣公子,不由得心里一动,才想着要试着接触他呢……这就送上门来了啊,她倏地笑了,“好巧,又是你呀。”
还真是……有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