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又接连下了六天雪,直到第七天才放晴。
沈倦这段时间都在忙着清算前朝旧臣,钟意晚和他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候都是宫人和龙骁卫们陪着他打发时间。
脚踝上的镣铐仍然没有被摘下,封禁的灵力也没有回来。
好在钟意晚心大,每天看看书,托着金链练练举重,和宫人侍卫们说些小话,一天也就过去了。
宫人们和他混熟了以后也大起了胆子。
若是听到了什么奇闻怪事,略去那些恐怖阴暗的部分,剩下的就编成故事讲给钟意晚听。
诸如两兄弟进荒村后遭遇邪灵鬼怪,出来后只剩两只披了魔物皮的恶鬼。
或者魔族少年于山间野坟前偶遇一貌美精怪,回去后害了相思病,弥留之际才知那女子竟是自己太太太奶啊之类的荒诞故事。
宫人们说这些故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太过平淡,钟意晚还以为是他没听说过的志怪传奇,就当民间怪诞传说听了。
可白天听多了这些离奇的怪事,晚上休息时难免会多想。
梦里,他一会儿变作造物主丢弃在人间的某件宝物。
一会儿又变作了被人从草原上抓到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周围的环境一片雪白,仪器滴滴答答地在耳边响个不停。
之后梦中的场景一变,他置身火海。
只是这一次,被压在梁木下动弹不得的人是他,被母亲和父亲搂在怀里柔声安慰的孩子变成了哥哥。
即将被大火烧死的前一刻,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橙花香味。
钟意晚被人圈到了怀里轻轻拍着背,耳边还有个好听的声音为他哼着歌。
像抚平床单上的褶皱一般,钟意晚心中的恐惧不安被一一整理好,只留下平静的安宁。
此后半夜再无悚人的噩梦。
第二天,钟意晚已记不得昨晚都做过什么梦,卧在临窗的软榻上看书时,他忽地一怔,抬起衣角嗅了下。
“红铃。”他对着窗外撒欢的红狐狸道。
小狐狸抖了下耳朵,追着羽毛的动作一顿,她飞快地转动身子,把毛上沾到的雪花抖落掉,随后抬起前肢扑向钟意晚背后的那只小窗。
红色的灵雾散去,身着红衣,手持烟杆的妖媚女子翘腿撑在窗楞上,狭长上挑的狐狸眼一眨:“小公子唤我何事?”
钟意晚放下书:“沈倦昨晚来过?”
红铃吐出口白雾,抬起纤细的食指轻晃:“每晚都来呢,只是小公子睡着了不知道而已。”
钟意晚:“那他白天都去了哪儿?”
晚上才过来找他,沈倦又不是昼伏夜出的蝙蝠。
红铃一笑:“这段时日鬼界那边又不安分了呢,应长策投奔了他舅舅,也就是鬼王玉罗刹。”
“主人不仅要处理魔界的某些遗留问题,还要分出心来和鬼界势力拉扯。”
红铃状似无奈地一摊手:“对于主人来说,一天中只有在公子这里休息的两个时辰,算是他最放松的时候了。”
看钟意晚唇线拉直,红铃咬上烟嘴,缓缓道:“公子可能不知道。”
“对于立您为后这件事,其实有很多诸侯都心生不满。”
“主人花了好长时间才说服了呼声最强烈的五位诸侯。”
“那些老臣们自诩战功赫赫,又跟主人的父亲出生入死过,因此便以主人的长辈自居。”
白色烟雾环绕下,红铃眸光渐冷:“他们竟自作主张地要为主人选拔贵女进宫,让主人开枝散叶。”
钟意晚表情淡淡地嗯了声。
红铃被他这种平淡的态度搞得一愣,无奈道:“公子就不在意这些时候都发生了什么吗?”
钟意晚一脸无趣地翻开书册,说:“沈倦没有长辈,也不需要这种自以为是的长辈。”
红铃一愣,随后柔媚轻笑:“这倒也是。”
她就知道自家小公子并非全然的不晓世事。
对功臣礼让三分是为天子关怀。
可若对方蹬鼻子上脸便是触犯君主威严。
届时会发生什么那可就不好说了。
瞧着钟意晚少见地冷了脸,红铃俏皮地眨眨眼:“我这里还有几件趣事,是关于主人的,公子不想听听吗?”
钟意晚叹气:“是沈倦屠了人家鬼怪的城寨了,还是把人家太太太奶的坟头推平了?”
红铃:“噗。”
“小公子的想象力真丰富。”
“这些都不是哦,还是关于选拔贵女的。”
钟意晚眯眼:“怎么?”
难不成沈倦同意了?
红铃并没有吊人胃口:“公子和主人成婚那天,商岐公将家中的两个小女儿装在了箱子里,伪装成了贺礼送进宫。”
“负责清点诸侯贺礼的文官发现了此事,及时将人退了回去。”
“可没想到前两天,商岐公竟以和主人有秘事相商为由,将主人迎上府。”
“随后让他的两个女儿献舞,并行魅惑勾引之事。”
“主人大怒,当即甩袖离府。”
“可第二天,那两位姑娘的尸身就在郊野外的荒林里被百姓发现了。”
红铃感慨道:“魔族一向如此,感情淡薄,连亲生骨肉都能随手抛弃。”
“主人有想过从教化孩童开始,一点点改变魔族观念。”
钟意晚垂下眼:“可有些东西是刻在骨血中的,并非轻易就能改变。”
那两个女孩是无辜的,该死的是她们的禽兽父亲。
在不被人发现的角落里,又有多少这样的魔族女孩?
红铃微微一笑:“修魔也好,修道也行。”
“我们这些修者的寿命啊,总归比普通人长了不少。”
“我们有的是时间去对后来人做出改变,去让后来人不再经历某些阴暗。”
“真正的道从来都不属于一个人。”
捻在书页上的手久久不曾有过行动,钟意晚觉得心中像是压了块石头。
红铃自顾自地说:“道是天下大道,与天下共存亡。”
“无论是思想上的教化,还是施加在肉体上的惩罚,都是为了让我们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红铃放空目光看向宫墙上厚厚一层雪:“我啊,原本只是条九条尾巴的小狐狸。”
“对那时的我来说,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吃不到肉。”
“我不明白什么是造物主,也不明白什么是世界壁垒上的缝隙。”
“直到我亲眼看着同族的小狐狸被世界壁垒上出现的缺口吞噬。”
“那时我就知道,山野间的逍遥日子或许就要到头了。”
她用烟杆指了指院中那棵被积雪压弯的梅树:“就像这棵树一样,上面压的东西过多,树枝就要折断了。”
“造物主就像压在我们身上的那层厚厚的雪,他们把我们当作羊圈里软弱的羔羊,让我们繁殖,趴在我们的身上吸血,却仍不满足于此。”
“为了创造出更多更新的羊圈,他们抽出一部分羊塞进另一个地方。”
红铃解释道:“这就是世界壁垒上的缝隙存在的意义。”
“这些存在于世界壁垒上的缺口,它们的实际作用是抽调我们这个世界的生命力去填充到另一个世界。”
“以此创造出一个新的,更有活力的世界。”
“用这样的方式来让造物主们更好地吸取养分。”
钟意晚没忍住骂道:“这不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无脑行为吗?”
红铃莞尔:“算是吧。”
话音一转,她声线发冷:“管他什么造物主呢?”
“妨碍到老娘过闲散日子,就算是天上的神君下来了也得挨我两巴掌。”
钟意晚扯了下唇角。
红铃这样的心态倒是少见。
他问:“你们都知道造物主?”
他还以为沈倦不会跟属下们坦白这些。
“嗯哼~”红铃换了条腿翘着,柔弱无骨地倚在窗楞上,懒懒吐出个烟圈。
“主人是能成大事的,我等都是甘心臣服于他。”
说着,她对钟意晚抛去个媚眼:“当然啦。”
“小公子这样可爱的心头宝,只要你有什么吩咐,我们也都很愿意帮你完成心中所愿。”
钟意晚清咳一声,指了指脚腕上的镣铐:“能把这个解开吗?”
“或者把我扛出宫也行。”
一人一狐沉默地对视。
良久后红铃深吸一口烟,秀眉拧到一起:“嘶……啊这……也不是不行。”
“老娘可是有着九条尾巴的高贵狐狸。”
“应该,大概,或许,可以在主人那里撑三招。”
钟意晚被她逗笑,眉梢都染上些许轻快笑意:“我就是说着玩的,我不走。”
红铃还没来得及回他什么,余光瞥见宫门后面咋咋呼呼地跳过来一只乔乔。
“红——铃——姊——姊——”
红铃与钟意晚对视一眼,随后自窗上轻盈落地。
直到乔乔气踹吁吁地跑到她面前,红铃才道:“何事如此慌张?”
“看把乔——乔——妹——妹——的头发都吹乱了。”
听到红铃拖长了音调唤她名字,乔乔忸怩地垂下脑袋。
再抬眼时注意到坐在窗边的钟意晚,她眼睛一亮,跳起来双臂摆动。
“小公子!”
钟意晚笑着对她点点头。
乔乔从怀里取出三只福袋,将其中一只递给红铃,随后跑到窗边踮起脚尖,兴冲冲道:“年节就要到啦。”
“我今日请了假去外面逛年会,在西宫娘娘的庙里求到了三只福袋。”
西宫娘娘是魔界民间供奉的一位神明。
未被点化飞升前是位骁勇善战的女将军,也是魔族史上最为英明的一位女帝。
乔乔像是献宝一样将那只红色的、胖乎乎的福袋交到钟意晚手上。
开心道:“保福运的给公子,保平安的给红铃姐姐,还有一个保长寿的给瑾沅嬷嬷~”
钟意晚揉了下她的脑袋,放缓了声音道:“那你呢?”
乔乔双手叉腰,骄傲地昂起头:“公子忘啦,我是锦鲤精呀!”
乔乔神秘兮兮道:“福袋要挂在床头才可以呢,公子放心,里面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十四哥哥检查过了,里面是香灰珠和几味安神助眠的草药。”
乔乔口中的十四就是龙骁卫中的廿十四,负责隐在暗处保卫钟意晚的安全。
钟意晚收下福袋,对乔乔道了谢。
小姑娘登时更加开心了,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地跳着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天色渐暗,殿前没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宫人们点上烛灯,继而躬身退下。
只剩钟意晚守着灯火通明的藏星宫。
他喜静。
但却不喜欢这样长久沉寂的静。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一书,一园雪。
手中这本厚厚的魔界风物志他已经看了近四天,越看越觉得魔界生灵大胆开放。
与修真界被宗教理法严格束缚起来不同,魔界人主打一个现世的发疯文学。
正史不让写就写野史。
野史一个比一个大胆。
新修订的这本风物志上居然还有人说魔后钟熠是沈倦他小爹。
写的那叫一个香艳。
玩的那叫一个花。
钟熠本熠都差点信了它的邪。
正在听歌的系统悄咪咪瞅了一眼,只看了六行就惊得下巴都掉到地心里去了。
【不是,怎么会有人往那什么里塞花,然后再用那什么进去捣花啊?】
钟意晚认真想了想:“不好清理,但确实可行。”
想法还是挺大胆的。
写这本风物志的作者是个人才。
系统震惊:【你不会想要试试吧?】
钟意晚:“我看起来像是那种爽起来不顾自己死活的人吗?”
系统松口气:【翻页翻页,简直是精神污染。】
钟意晚一乐,老实地往后翻了几页。
这本风物志的前四分之三还挺正常的,后四分之一全是这种乱七八糟的文章。
写的还都是沈倦和他的。
一会儿他成了沈倦的小爹,一会儿又成了沈倦在山上当土匪时掳来的富贵公子。
身份之多变,花样之新奇。
看得钟意晚直呼野史真野。
手里翻到的这页是关于沈倦男扮女装勾引清冷佛子钟熠的。
钟意晚正想看看怎么个勾引法,手里的书就被收走了。
他僵硬地转头看去。
沈倦来回翻动书页,眉头皱的能夹死只乔乔。
大致浏览完其中内容后,沈倦古怪道:“你喜欢这样的?”
钟意晚一噎,恼羞成怒地拿起身后靠着的软枕砸了过去:“你才喜欢!”
沈倦捡起软枕,将书合上丢到一边。
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钟意晚撑在身后的双手握紧,闭上眼睛偏过头去。
咔哒——
脚腕上的镣铐被解开,沈倦曲起一条腿放在榻上,拉着他的袖角晃了晃:“要跟我一起去宫外玩玩吗?”
钟意晚一下拍开他的手,向后退了退,背靠在窗边吹凉风,结结巴巴道:“谁、谁稀罕跟你一起?大忙人。”
沈倦担心他着凉,便将窗户合上,之后解下自己的大麾,像裹团子一样将钟意晚包起。
闻着熟悉的橙花香,钟意晚的心跳愈发快了些。
“抱歉,先前是我疏忽,以后绝对分出更多时间陪你。”
钟意晚不自在地往大麾里缩了缩,小声道:“谁要你陪。”
沈倦也不恼,耐心哄他:“虽说几日后才是年节,但今日晏京的就已经开始办年会了,还挺热闹的。”
钟意晚扁嘴:“我喜静,不喜欢吵闹。”
沈倦嗯了声:“我知道,但那里有卖年画、糖人、七彩糖心酥、糯米丸子、糖炒栗子……”
“够了,”钟意晚擦掉嘴角的口水,“我跟你去。”
沈倦忍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