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布置之前没看清,现在外面艳阳高照,一切都一目了然。
这个房间四疊大小,木质壁板暗沉而古旧,还有不少被稻草堵上的窟窿。
正面的格子门隔绝屋内外,下半是木板,上半是网格,上面糊的白纸破破烂烂。
门左侧墙角放着一小袋面粉、一小袋糙米以及大概装着衣服的几个木箱子。
门右侧角落有一大堆书,是绫奈理的嫁妆之一。
房间右侧、自己身下,是由蔺草编织和稻草捆扎而成的榻榻米。
房间左侧是一扇障子门,里面是厨房。
没有别的家具,可以说家徒四壁。
是梦吗?
萧梦觉用力掐了自己左手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有这么真实的梦吗?
多想无益,姑且当这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吧,走一步看一步,萧梦觉起身往外走去。
打开门,挂在屋檐下、被称为「宙吹」的玻璃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院。
角落放着一方石磨,而绫奈理正抱着诗织在石磨旁怔怔地看着远处。
环顾四周,木屋五米开外就是有着尖顶的炭窑,造型跟放大版的狗屋差不多。
炭窑两侧堆着等待烧制成炭的木柴,足有一人高。
视线穿过木柴堆,往前看去,一条羊肠小道向东蜿蜒而行,穿过山林和田野,将秋田村散落各处的房屋串联起来。
七八百米外,地势渐渐变高,有一座山头。
山脚下是一座鸟居,穿过鸟居,沿着台阶往上,可以到达山顶,其上坐落着颇为破旧的秋田神社。
收回视线,走到小院门口的水缸前,用杨柳枝制成的「房杨枝」沾上洁牙粉刷牙,捧水洗脸,萧梦觉有种回到原始社会的错觉。
“都还没吃东西,为什么要刷牙?”绫奈理不解。
起床刷牙?不存在的。
“我做了个梦,人在睡着的时候会有看不见的虫子在牙齿上打洞,所以,我决定以后每天早晚刷牙。”
这种小事,不需要隐瞒,萧梦觉甚至打算有空了自制牙刷牙膏,但也不想浪费口舌科普,随口编了个梦。
绫奈理柳眉倒竖:“梦?哼,我得提醒你,家里洁牙粉快用完了。我预支的薪水都买了粮食,没多余的买洁牙粉。”
说完,把诗织递给萧梦觉,径自去做料理。
诗织的小脑袋晃了又晃,在萧梦觉臂弯里蹭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和角度才停了下来。
随后一只小手扬起,手掌按上了他的大脸。
温热的感觉从脸颊传来,萧梦觉不由想到,二十四年前自己也是这么小小一只,躺在爸妈怀里,自己现在的感受,大概跟他们一样吧。
回去的想法更加迫切了。
早餐是烩面,在汤头里加了白萝卜、红萝卜、大白菜、香菇、南瓜等物,然后放入面条煮熟,最后加了点白味噌作为调味。
这不就是大乱炖里面加了面条吗……
吐槽归吐槽,身体是诚实的,不管味道怎么吃不惯,萧梦觉还是吃了个饱。
刚吃完,就见有人走进了院子。
萧梦觉不认识,炭烧郎的记忆里没有这人。
但绫奈理整个人都愣住了,下意识地握住了用红绳挂在脖子上的那颗珠子。
来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梳成高马尾,相貌俊秀。
白色直垂外套水蓝色丝绸羽织,搭配黑白相间的袴,腰间插着一把武士刀,脚踩木屐。
看上去懒散、骚包,有贵族的优雅气度。
没有剃月代头,服饰上没有「家纹」,说明大概率是名浪人,而非武士。
看到绫奈理神情以及下意识的动作,萧梦觉联想往事,顿时有了猜测。
绫奈理显然认识这个浪人剑客,而且关系非同一般,她脖子上挂了几年的珠子,应该就是对方送的。
三年前,企图霸占绫奈理的武士被斩杀,应该就是此人所为。
为了保护女友,战神斩杀恶徒,远走他乡。三年后,战神归来,发现女友另嫁他人,一声令下,十万兄弟暴打情敌。
实在太狗血了。
萧梦觉脑补了一段剧本,不过事实如何还得看下去,估计差不离。
他想替炭烧郎尽的责任仅仅是保证姐妹俩衣食无忧,没有把自己放在丈夫和姐夫的位置。
所以,绫奈理如果要跟这个浪人旧情复燃,他是举双手欢迎的。
最好对方负担起照顾这对姐妹的责任,自己就可以离开这里,游历世界,早点找到回原世界的方法。
“蝉衣一袭余香在,睹物怀人亦可怜。
“不忘欲忘终难忘,如之奈何如之何。
“蝉衣凝露重,树密少人知。
“似我衫常湿,愁思可告谁?”(注1)
……
浪人剑客没有急着进门,却是开始吟唱和歌,大意是他对绫奈理念念不忘。
萧梦觉心下一惊,这声音他印象深刻,居然就是炭烧郎出事的那晚与白衣女子打斗的男子。
将一系列事件联系起来,一切就说得通了。
此人是绫奈理的老情人,昨晚准备来见绫奈理,恰好遇到炭烧郎被白衣女子引诱谋害。
与白衣女子一番打斗后,他暂时放弃了与绫奈理见面,改到今天。
对方是拥有超凡能力的人,萧梦觉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如何称呼这群人,但这不影响他认定对方地位超然。
这样的情敌,跟绫奈理还是两情相悦,别说是炭烧郎,就是自己也根本毫无胜算嘛!
绫奈理上前几步,眼中尽是柔情:“信智酱,你终于回来了。”
平民无苗字,相互之间以名相称,这没什么可说的。
但对于有苗字带刀特权的武士阶层或贵族来说,如果关系一般应该以苗字称之。
以名字相称且冠以酱字,代表关系很亲密。
看来我猜的果然没错,萧梦觉暗暗点头。
“绫奈理!”浪人这才大步走进屋内,握着绫奈理的手。
萧梦觉看不下去了,干咳一声:“请克制一下,我是无所谓,不过这里还有小孩子呢,注意影响。”
绫奈理脸上一红,急忙挣脱浪人的双手。
后退几步,在萧梦觉身边跪坐下来,她闭上了双眼,胸膛起伏,似乎在深呼吸,稳定情绪。
浪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能坐下来吗?我想跟你们谈一些事情。”
你以为我死了是吧,所以来跟老情人再续前缘?
萧梦觉点了点头,暗自期待对方说出诸如「你们离婚吧,这个女人是我的了」之类霸气的话。
浪人脱了木屐,上了榻榻米,在萧梦觉对面坐下。
“先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森田九郎源右兵卫信智」,亲友称我「源信智」。
“以前是一名武士,现在是脱了藩籍的浪人,但我更愿意别人称我为诗人。”源信智向萧梦觉微微颔首行礼。
源氏可是出云国了不得的氏族,即便如今已经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颇有些势力的。
右兵卫这个官职名则说明他家大概率三代以内有人在皇宫左右兵卫府任职,他本人继承了职位,是妥妥的贵族,高级武士。
那他是怎么跟绫奈理这样的平民女子相识相爱的呢?
其中必有故事……
萧梦觉心中好奇,却装作波澜不惊地回礼:“我一介草民,苗字萧,名梦觉。”
源信智没在意平民一般没资格拥有苗字的规矩,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递给他。
“萧桑,这是拙作《信智诗集》,还请鉴赏,不吝赐教。”
嚯,同行?不是,正经人谁写诗啊。
萧梦觉这么想着,脸上带着笑容接过诗集,翻开随意扫了两眼,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了。
今吃寿喜烧,明吃纳豆饭。
我爱这美食,生命真美好。
这特么是什么诗?我随便写的打油诗也比这强啊!萧梦觉心中呐喊,进门前那几句诗铁是你丫抄来的吧!
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只要对方调查过炭烧郎,自己的异常就如光头上的虱子般明显,而且难以解释。
炭烧郎是个文盲,他怎么看得懂诗?
幸好,来得及补救,萧梦觉违心地赞道:“真……真不错,虽然我不识字,但我能感觉到字字见真情。”
源信智双目含泪,握住他的双手:“萧桑真是我的知音,我会多写几首诗赠给你的。”
“哈哈,这个,以后再说吧。我们说正事吧,源君有什么事要跟我谈?”萧梦觉内心当然是拒绝的,那种诗看多了,怕不是要折寿。
源信智放开他,坐得端端正正:“萧桑,也许你不知道,我跟绫奈理以前是互相爱慕的一对,差点就成为一家人。
“但是,三年前,我一怒之下杀掉了那个企图侮辱绫奈理的武士,逃亡至今。现在我回来了,我想……”
萧梦觉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绫奈理,包含了愤怒、悲伤、乞求等诸多情绪。
这很符合炭烧郎的人设,他虽然对妻子不让自己睡她感到愤怒和沮丧,但心里是舍不得她的,否则他早该休妻了。
都怪她生得太好看!
炭烧郎面对这种情形,此刻的心情就应该是十分复杂的。
既对这对狗男女准备旧情复燃感到愤怒,又为妻子很可能就快要离开,自己彻底没了机会而感到悲伤,又想乞求妻子别跟老情人走。
绫奈理轻叹一声:“信智,我现在是妻子的身份,我不会做伤害夫君的事情。所以,以前的事就让他随风而去吧,你可以找到更美丽的女子做你的妻子。”
萧梦觉讶异地看着绫奈理。
什么情况?这跟想象的不一样啊!
不是,炭烧郎做人差到这个份上,你怎么不想跳出火坑追求幸福?
源信智略微一怔,居然含笑说道:“绫奈理,我来之前就调查过你的情况了,早已知道你嫁给了萧桑。
“虽然我依然忘不了我们当年的感情,但对婚姻不忠也是我无法接受的事情,我来此的目的不是再续前缘,而是……”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了绫奈理脖子上的那颗珠子。
注1:摘自《源氏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