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话语一出，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
局长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周易为何会说出这番话来，连吕青辰也习惯性的皱起眉头，端起了手边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方才那统计局李局长似乎得到信号，指责说：“周易，吕县长带领大家作出的成绩有目共睹，你莫要在这里信口雌黄。”
周易微微一笑，说：“吕县长带领大家作出的成绩，中央政府那边都认可的，我并不是对此有所质疑。”
吕青辰轻轻把茶杯放在桌子上，颜色稍缓。
李局长说：“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易说：“吕县长来到远城县的所作所为我也有所了解，稳扎稳打，手段温和，循序渐进，说一句老成持国也不为重。只是，再温和的手段，也掩饰不了改革的本质。”
这一番话把吕青辰抬得极高，吕青辰颔首，笑着说：“周易所言极是，我来之前，远城县历史包袱沉重，人才、物资、财政，要什么，没什么，非下大决心、大力气进行改革不能破局。”
话锋一转，又说：“这些年，大家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人前背后没少受了委屈，在这里，我得向大家说一句感谢。闲话不多说，等到这次精神重建过去，我私人请客，请大家好好喝一杯。”
下面的局长顿时喜笑颜开。
吕青辰霸气的大手一挥，说：“特殊时期，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还是回到正题上来，下面请周易继续发言。”
周易说：“改革不管是在任何时期，必然意味着利益和权利在不同的主体之间进行重新分配和转移，不管手段多么温和，准备多么充分，在改革中处于失利的一方必然经受着巨大的社会剥夺感的折磨，对于权利和财富的攫取者，尤其是对采取非法的不公平手段获得成功者产生强烈的怨恨，从而成为引发社会矛盾的导火索。
譬如，这样！”
周易手指像拨动水面一样在空中划过，一圈圈涟漪顿时出现。
是演绎法中的指点江山！
高壑穷尽心力，在仙都城蛰伏数年，依旧没能登堂入室的学问。
据说，修习到高深处，便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是经略治国的最强辅助。
周易这一手出来，其他人没有觉得什么，吕青辰却又是眼皮子一跳，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这名年轻人到底还会多少密不外传的神通？
随即，想起又一次与高壑的交流，心底便荡漾起深深的羡慕。
烽火台上的只言片语构建出了中央联合政府的修炼体系，让中央联合政府的居民以飞快的速度缩小着与宗派弟子单体之间的差距。
只是缩小，却始终无法追上宗派弟子的脚步。
“因为我们的学问巨擘们获得的信息太少，能够借鉴的部分是碎片化的，没有办法形成一个完整的系统。所以，拿这些修炼法来增长实力，实力固然增长也快，却失于偏颇，拙于变化。
与人对峙，倘若一开始就能形成碾压之势还好，如果形成不了碾压之势，缺陷就会迅速暴露，后继乏力，被对方反制。”
高壑说。
吕青辰问：“两千年了，中央联合政府代代皆有人杰出，难道就没有找到应对之法？”
高壑微微一笑，说：“当然有，事实上，你所修炼的法门，也就是学问巨擘们通过只言片语构建出的修炼体系，被称之为初代修炼法。
经过两千年的摸索和改良，第二代修炼法其实已经成型，只待将最后的细节打磨圆润，就会投放出来。”
吕青辰问：“这初代修炼法和二代有何区别？”
高壑说：“打个比方，初代修炼法培养出来的是各局局长这种专精人才，二代修炼法培养出来的是青辰你这样的县长，起点不一样，层次不一样，境界也不一样。”
吕青辰闻言，目光灼热，问：“与那宗派弟子所修习的法门相比如何？”
高壑说：“不次于中等宗派的修习法门，比之最顶尖的万象魔宗、月亮湖、紫薇王朝，仍然逊色一筹。”
吕青辰眼中掠过些许失望。
高壑知道这位同窗的抱负，看在眼里，笑了笑，说：“吕青辰，你也不想想，那些顶尖宗派的历史，动辄数十万年，他们的知识储备，就算一万年更迭一次，起码也更新换代了数十次，我中央联合政府这才存续多少年，研究功法才多少年，能仅靠烽火台上的只言片语取得现在的成就，已经是旷古烁今了，不知道熬秃了多少学问巨擘的脑袋。
你个白眼狼，竟然还嫌弃上了？！”
不等吕青辰辩驳，高壑又说：“不过，你能这样想，也挺好，起码说明你的内心里还是爱着我们这个国家的，虽然有点儿理想主义的眼高手低。”
吕青辰说：“不带这么骂人的，我一个合一境的大修士，知行合一，见微知著致良知，你竟然说我理想主义，这是从根本上对我的否定。”
高壑说：“合一境，嗬，好大的修士。”
吕青辰跟着呵呵笑起来。
“青辰，告诉你一件事，其实在二代之外，有人趟出了另外一条路。”
高壑突然冷不丁的说。
吕青辰脸色一正。
高壑一本正经的说：“如果说第一条路培养的科研型人才，第二条路培养的是社科类人才，第三条路就是哲学。”
吕青辰意识到高壑在戏耍自己，敷衍的说：“是，世界的尽头就是哲学。”
高壑说：“你看你这人，给你说笑话，你当正事听，给你说正事，你又当笑话听，方法论，知道吗？”
见高壑急了，吕青辰打起精神应付道：“知道，掌握方法论，随时都能牵住牛鼻子。”
高壑喜不自胜，说：“对了，第三条路就是以方法论为基础进行演绎的，这条路虽然还没有人走到尽头，但是在理论推演上已经成功数次。”
吕青辰问：“它的阈值？”
高壑一字一顿的说：“天下第一人，月亮湖的那弯月亮！”
吕青辰默然，说：“高壑，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玩笑了。”
高壑摆了摆手，嫌弃的说：“和你们这种理想主义者讲话，就是没意思。”
说着，拢着手施施然离开。
理想主义者？
你们不就是最大的那个吗？
吕青辰目送他离开，默默的想。
哗啦一声脆响，将吕青辰的思绪重新拉回，就见周易手指一提，那涟漪便竖立起来，然后一幕幕光景徐徐呈现，有被时代抛弃的夕阳产业，有来不及转型的绝望商人，有被资本玩弄、人财两空的技术大拿，有埋头苦干、汗如雨下的工人，有地里刨食、素面朝天的农民，有披星戴月、不见天日的社畜，有苦心耕耘、头发早白的老师……
“当努力不再成为成功的敲门砖，当你付出了所有依旧够不着成功的衣角，当你做了自己所能够做的一切，却依然不能避免走向失败，导火索便已经埋下！”
“这种导火索在稳定秩序主导的时候，并不会群发性的出现，而一旦社会秩序的维持面临挑战，出现崩溃的风险，这些潜伏的导火索就会大量出现，导致越来越多病态的社会越轨行为。”
周易继续指点江山，在他的操作下，那一幕幕光景猛然串联起来，组成一个新的光景，看上去正是远城县的缩略图。
“诸位，请仔细看！”
周易指了指远城县地图，地图中一幕幕光景顿时焕然一新，变得烈火一样鲜艳，然后这种鲜艳像是有生命一样向四周蔓延，又把周边的光景点亮。随着地图上被点亮的区域逐渐增减，慢慢的，一缕缕生动热烈的气息流淌其中，让整个地图中的光景都显得生机勃勃。在这种光景的衬托下，整个远城县好像鲜花着锦，焕发出强劲的生命力。
“这是改革带来的澎湃动力，可以带动远城县各个方面的全面提升。”
周易说。
“但是，揭开光鲜的表面，我们就会发现那些埋下的导火索，在没有合适的拆除方法之前，依旧存在着，甚至因为诱因的持续存在，还在发展壮大，导致越来越多的病态行为。”
周易拂去地图上鲜艳的光芒，露出下面一枚枚好似疥癣一样的灰色光点，那些光点密密麻麻分布在地图上。周易拂去了上面掩饰的光芒，有的呆滞黯淡，固守一隅，有的蠢蠢欲动，已经对周围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污染。
“当病态的社会越轨行为持续叠加，就会导致社会功能失调，人们的规则意识逐渐弱化，突破道德和法律底线的行为成为常态，在它们的侵蚀下，不正常成为正常，混乱成为秩序，一遇到风险挑战，远城县的行政机构便会瞬间崩溃。”
周易话音落下，那些灰色光点突然串联起来，摧枯拉朽一般吹灭了原本星光一样灿烂的光点，取代了原本地图的骨架，远城县的地图气质立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原野之上，鬼火磷磷。
吕青辰沉吟了一下，说：“所以，这就是你要我们必须盯紧体力劳动者这个远城县最大的社会群体的原因？”
周易笑笑说：“是的，不可否认，每一次改革，首先获利的、获利最大的，永远是那些占少数比例的社会资源把持者，受压迫、受剥削的则是那些人数占绝对比例的底层人士。
远城县的改革为远城县未来的发展蓄足了劲儿，但是改革不是绝对公平，红利是有限的，有人抓住了风口飞上了天，也就注定了有人错失一步，继续滞留在社会的底层。这个时候，精神重建便相当于给了他们一个重新站在风口上的机会。
我想，诸位都读过两千年前流行过的网络，重生之所以会那么受欢迎，原因就在于给了主角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众局长陷入沉思。
侯绅问：“那我们就放弃对精英阶层的监视？”
周易点了点头，说：“我认为出于现阶段资源的有限性，这是最佳选择。
既得利益者对于重生的到来是不会欢呼的，如果有，那也是因为重生可以攫取更多的利益。很显然，精神重建这种不可控、不稳定的重生，并不能达到这种效果。”
侯绅说：“我明白了。”
侯绅面露难色，想要说什么，看了眼周易，又憋了回去。
周易说：“侯局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别噎着自己。”
侯绅说：“我就想问问，除了那些你安排的工作，我们自身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按你说的，精神重建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洗脑的过程，我们这些人基本上都在一线，别干着干着就中了招，到时候一死就死一大片。”
其他局长也竖起耳朵。
周易说：“这一点，即使你不问，我也会告诉大家。那就是在我给大家塑造的金身没有完成之前，轻易不要出去。”
侯绅疑惑：“金身？”
吕青辰解释说：“有个问题，我不说，大家也心里有数，那就是整个远城县最招人恨的一波人都坐在这个会议室里，我是最大的那个，诸位比我稍有不如，但是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很容易就成为意识流的攻击目标。
有鉴于此，周易花费心思给大家制定了一个包装计划，来尽最大努力缓解百姓们对你们的不满，这个计划，我们称之为塑金身。”
毛桀说：“不至于吧，我感觉我们干得挺好的啊，老百姓都挺满意的。”
吕青辰还没开口，侯绅抢着发话了：“毛局长，我都不稀罕说你，你这人太极端，用做生意的思维搞教育，到处挂牌子建分校，把其他学校的生存空间挤占了个干干净净。
告诉你说，其他学校的老师早就对你怨声载道了。”
毛桀强笑了一下，说：“起码学生们得到实惠了啊，成绩提升了不是好事吗？”
侯绅没好气的说：“是，但看分数，是提升了。但是你知道那些孩子付出了多少吗？那是没白天没黑夜的学，一个个都快成除了考试什么都不会的植物人了。
那些家长呢，你以为他们好过？你还带着你的教育集团到处建分校，人为的制造学区房，导致房地产处处溢价。为了给儿女拼个学区房，苦的苦死，累的累死，一个个都成了社畜。
因为啥，就因为你把学生分成了三六九等，把学校分出了三六九等。
我那个本家侄女才16岁，眼睛就近视到了700多度，我回到家，她不戴眼镜，都得把眼贴在我脸上，才能认出我来。我那个弟弟，比我小五岁，可是一脸老态，看着跟我爹似的。”
毛桀顾左右而言他，说：“我这也是为了大家好啊，我又没有私心。”
侯绅不客气的说：“你没私心，你那个知名教育专家怎么评出来的？你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老师是怎么一举成为教育局局长的？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
毛桀说：“你别光说我，你侯绅身上就干净吗？周顾问，我听说仙都大学有一个法门，可以查看一个人身上的民怨，劳烦你帮我俩查查，我倒要看看，谁身上背着的民怨更多一些。”
侯绅梗着脖子说：“查就查，老子单身狗一个，平日里一个月能有三十天都住在单位，不偷不抢，不索贿受贿，日常也就拿自己的工资抽点烟喝点酒，还怕了你这个糟老娘们不成？”
糟老娘们这个称呼把毛桀气炸了，她眉毛倒竖，目光凝练，胸脯一起一伏的说：“查，谁不查谁是狗C的。”
侯绅嘿嘿一笑，说：“毛桀，你还真不要脸，老子刚刚说了自己是个单身狗，你就自己撞上来了。”
“嘿嘿！”
“嘿嘿嘿！”
下面的局长们心领神会，发出会心的笑声。
只有李主任捅了捅身边的黄幸福，疑惑的说：“你有没有感觉到，这个孙猴子今天有点儿跳啊？”
黄幸福说：“跳？孙猴子不是一直都很跳吗？”
李主任说：“我感觉他今天跳的有些不对劲。”
黄幸福看了看会议室的另外一人，说：“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了，是有点儿不对劲儿。”
李主任打起精神：“你也发现了？”
黄幸福说：“可不是吗？毛桀这糟老娘们又瘦又小又黑，要脸蛋儿没脸蛋儿，要屁股蛋儿没屁股蛋儿，孙猴子是中了毒了，连她也下得去口。
老李，你是老江湖了，你给分析分析这孙猴子是怎么回事？”
李主任想了想，说：“出于工作需要？”
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周易问吕青辰：“怎么说？”
吕青辰迟疑了一下，说：“要不给查一查？”
周易点点头，面前一个小巧的气运天秤出现，伸手朝二人方向一抓，侯绅和毛桀感觉到一阵阴风吹过，意识模糊了一下，等定下神来，就发现各有一个自己出现在气运天秤的两端。然后周易手中一丝光辉流转，像手术刀一样划过气运天秤上的自己，开始分解。
侯绅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解剖的麻雀，五脏六腑都被切割出来，分门别类的码放在一起。
然后，一团一团夹杂着嘈杂喧嚣的黑气被吸引过来，沉淀下去。
哗啦！
忽然，代表侯绅的那一段猛地沉了下去。
哈哈哈！
整个会议室都响起毛桀刺耳的笑声。
局长们面面相觑。
黄幸福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会吧？”
李主任揉了揉眉心，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果然，办公室政治，干得越多，错的越多。”
毛桀笑声未歇，一缕缕青光又陡然汇聚。
青光刚来，黑气中的嘈杂喧嚣便沉寂下去。
周易说：“有民怨，自然也有民心所向，其实学术界一直认为，对一个人，单方面的从民怨或者从民心进行考量，结果是失于偏颇的，集结民怨的事，有可能俘获部分民心，民心所向的事，也有可能带来民怨。”
李主任说：“就像吕县长在远城县进行的改革！”
周易点了点头，说：“所以，考量一个人，要观其言，察其行，从事情的出发点和取得成效两个方面来进行，要结合民心和民怨综合考量。”
话音未落，代表民心的缕缕青光陡然一分为二，约莫二八分成的样子，八成沉入侯绅的秤盘，两成沉入毛桀的秤盘。青光和黑气对冲，侯绅那边的黑气顿时被消融得一丝不剩，反观毛桀这边，黑气依旧浓郁浓密，好像下水道里被丢弃的头发，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样子。
哗啦！
侯绅的秤盘被高高翘起。
胜负立分！
毛桀的笑声戛然而止，面如死灰。
这还没完，那些秤盘上好似乱发的黑气这时犹有灵性一般，突然钻入她的口鼻，又诡异的在她脸上生长出来，瞬间功夫，就将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充满，然后好像有深仇大恨一样使劲勒了下去。
局长们骇然。
“周易！”
“周易！”
吕青辰和侯绅不约而同喊了一声。
周易闻言，手中的光辉精准的切入那些乱发黑气，就听到吱吱的声音响起，乱发黑气疯狂的势头立刻被遏制，周易顺势揪住其中一条，轻轻一扯，顿时好像拔起了一颗花生，把那些乱发黑气从毛桀脸上拔了出来。
毛桀发出沉闷的呼气声，眼睛死死盯着那些还在张牙舞爪的黑气，满脸惊恐。
周易扬起手中的黑气，说：“诸位，精神重建过程中，贸然外出的话，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在座的局长们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