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每回出府,去到什么地儿,都会有暗卫及时将消息飞传到沈华亭的耳中。所以,林舒这一日去了雅舍的事儿,沈华亭没多久便就收到了。
沈华亭泡在温汤里,挥了挥手,让传信的暗卫下去。
这儿曾是影卫训练的地点。最近他来的频繁了些。温汤有疗愈的功效,虽还是抵不过为林舒渡功带来的反噬,但多少是有些用。
“夫人一个人去了雅舍,需不需……”冯恩欲言又止。
水声响动,冯恩转过身去。
沈华亭踏着玉石阶,淌着水从温汤里走了出来。
“姓阎的老东西不至于明面上对她做什么,她若想去便随着她去。”
沈华亭并不意外林舒会去找阎老,他早便看出来,林舒瞧着娇小,实则内里十分有主见。要说林家几个孙辈里,属她最像林家祖父林玄礼。那份颖悟绝伦,连颇富才能的林潜也差一些,若她不是女子,林家许是还能栽培出一个林玄礼。
当年,林玄礼为保家人,不惜选择放弃性命将秘密藏起。
如今,自己最喜欢的孙女却一步步在试图将这个秘密重新揭开。
这又何尝不是注定。
沈华亭让冯恩退下了。这里叫做无影庄,他独自在里头走了走。寒风吹来,卷着发带往后飞,拂过堆满积雪的树梢头。
“阿行,快呀,快上来,哈哈!”
他抬头望着高大的树木,表哥宗元站在树梢上头,朝着他笑。那时,表哥的轻功已是极好。
沈华亭继续沿着庄子里走,在一处水瀑前停下来。这处水瀑常年冰寒,水源不断。
“阿行,习好了武艺和本领,将来你要接任爹爹,成为下一任影卫。这处冰瀑,便是从小锻炼你们意志的地方……”
“爹爹,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当影卫?”
“我知道!”表哥笑,“为了誓死效忠帝王!”
爹爹也笑了:“我们影卫虽誓死效忠于天子,可为的是铲恶锄奸,匡扶正义;为的是天下黎明百姓。”
他不解,“那若是天子昏庸无道呢?”
爹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阿行说的好,若天子昏庸无道,则也是我们影卫要扶正的重担。”
铲恶锄奸,匡扶正义?
为了这几个字,甘为天子卒。
牺牲一代又一代。
难道不傻么?
凭什么天子犯浑犯下的错,最后却要影卫来背负如此大的牺牲?
沈华亭往前走,走得十分缓慢。无影庄里每一处都还留着熟悉的身影。
他走到一间院子,陈旧的木门上了锁,他拿出钥匙将锁打开,推开木门,迈了进去。
院子里落了厚厚的积雪。
他踩着雪,走进屋中。
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口黑木棺材。他抬了抬手,棺材的盖板便一寸寸挪开。他看了看,走进去躺了一会。里头有机关,只需摁下,棺材便会下沉于地宫之中。
这里是他埋葬自己的地方。
他想爹,想娘,想兄长,想大家的时候,便会来这里躺上一会。他修长手指沿着冰冷的棺木来回抚触,想象着自己长埋地底的滋味儿。
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张音容笑貌。
日子每多一日,林舒用温柔慢慢织就的天罗地网便将他困得更紧了一分。
可他终是要长埋在此。
如今的温存,也不过是短暂的欢愉。
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对,只是可惜。
并非舍不得死……
并非舍不得她……
待林家重聚,她大约就会将他忘了。
五十年?百年?她死后,又会葬在何处,与何人一起?若他等在忘川河畔,再见她一面,她可还会认得他模样?
不不,她一定会忘了他。
她会安享晚年,会度过一个太平盛世,会看尽世间繁华,会与心上人携手到老,会含笑九泉。
这是他想象中她的一生,该有的模样。
菀菀,没你之前,我躺在这副冰冷棺木中从未觉人生有憾,该复的仇我都会复,从此长眠于此,也不觉孤独。
可此时此刻,内心里这揪扯的疼又是什么?浑身的寒意直渗心底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有泪水从眼角滑落,只觉黑暗中孤零零一人,有憾意将我吞没?
哦。
原来,我想象中你美好的一生,身旁的人是我。
对,不该是旁的人。
只能是我。
我是如此贪婪的人,怎能忍受你身旁躺着旁的男子?忍受你白发苍苍,含笑着将我忘得干干净净?我若再卑鄙一些,心狠一些,拉了你同我合棺而葬又有什么不好?
可我怎么舍得你受此长埋地宫的凄冷与无尽的黑暗?
半年?一年。
他大概就只剩这些寿命了。
棺木里太过清冷,他起身坐起,跨了出去,找来一把小刀,又躺回来。在身侧刻上“菀菀”两字。指尖来来回回磨蹭,直至将毛刺磨平——这是他犯忌讳下唯一自私的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