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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章 天涯不相逢(1 / 1)


空气中弥漫着幽黄色的熏香,水蓝色的地面催闪着穹顶上的夜明珠,间或倒映着走动叫摆弄的色泽流丽的金银色交错的华裳,筋骨坚劲,未着鞋袜的脚在凉浸浸的地面上行走,单只脚踝上的铃铛清灵而空幽地晃啷,而剩下伶仃的那只,青白而悦目。

渗出夜色的静中,偶有嘶哑的呻吟,干裂沙哑,层层衬出寂深。

茶桌上,釉白的茶壶与茶盏被秀丽清俊的手拿起,陈国换了国君的国师,拿着手上的两样东西,返还至床榻边。

榻上,躺着名不正言不顺,徒有名号,却与实权,被叛乱的臣子折磨的昏迷不醒的新任国君。

阖眸的双眼,眼皮上是紫色弯细血管的脉络,他脸颊轮廓消瘦,疲劳的神采,双颊是缺失颜色的白,鼻子如同往日般规整,而唇干燥的宛如两片枯叶,便是皲裂的褶皱。

国师殿内,经久不变的是月华霜冷,长年居住在这的国师身体的温度也是胜卓常人的凉,他的手先是放在陈旭的后颈上,在人轻蹙眉头的当间,又把腻凉的掌心托在人的脑后,托着那颗无意识的脑袋,将茶水点点洇进那口津透干的口中。

水滋润贫瘠的干涸,喝水的人配合的轻启唇缝,让甘凉的水顺利淌过舌头,滑过喉咙,进入腹中。

枯叶般的唇重焕生机,增添了两分饱满,唇色也加深,使得白布的脸有了点颜色。

一壶茶水很快见底,陈旭的神色比之先前安宁许多,华燮将人安顿好在枕头上,起身,又将空了的茶杯茶盏放回桌上。

蒙眼的条带长长逶至腰部,陈旭刚触碰到枕头,就缓缓积蕴精力睁眼,朦胧恍若隔纱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桌前的人,思绪困顿,视线抛直。

他怔怔的,直到那人把身体转过来,他认出了那张超然脱俗,清冷出尘的脸,正是华燮。

离着几米长的远度,华燮不偏不倚和他对上眼,陈旭像是接触到了一团冰,或是一团冰泉,华燮的情绪淡薄宛如清溪,陈旭一无所见。

“陛下。”华燮站在那边唤他朝他走来。

陈旭盖在被褥下的双手在床上找了找位置,意图坐起来,在此期间,他明显察觉到自身受得伤都的得到了较好的处理,疼痛的声息悄然。

当初陈珏还能蹦跶的时候,偶尔兴之所至还会跟他提两句华燮被踢出局的谈笑,华燮也找不到他的踪迹,早就把什么天定之人抛一边。

这阔别经年,陈旭昏醒之间,有黑白善恶的交错,而华燮在此中,据白为善。

口腔中余留水的干冽,陈旭软的嗓子肉,像在粗糙的锉刀上摩擦,哑而失色,“国师。”听不出原本的声音。

华燮的姿容不改从前,他面色冷淡,气质赛似冰霜,不近人情的眸色,宛若寒潭,沉沉地把陈旭锁在瞳仁中央。

“为何不用铃铛?”

华燮平淡的声线刺凉,陈旭混沌的神经被扎了一下,他忽然忆起那个凉夜被赠与的信物,就是重提,久远的一切回笼脑中,陈旭还纠结的事情,如今竟是豁然开朗。

陈旭暗淡的情绪被燃亮一角,掌心撑在坚硬的冰床上,他直起腰不确定地确定答案,“国师的意思是会帮我?”

“自然。”华燮不掺杂凡俗嗔痴烟火,水洗般澈然的双眸冷淡而无丝毫戏谑玩笑意味的看着他,陈旭心神晃了晃,口一张便漏出一行言语,“那替我杀人也可吗?”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要是祸从口出,他就掌嘴,反正,他糊里糊涂大半生。

“可以。”华燮矮下腰,他把呼吸和话语用咫尺之距,轻轻浅浅凿进陈旭的心里,“只要陛下还有那只铃铛。”

不用说,陈旭往后挪了下身子,东西肯定找不到,东宫说不定就叫人拆了,不想再麻烦地东奔西走,陈旭一面给华燮做回忆思考状,一面又遛出系统获消息,“系统,那铃铛在哪里,还能找到吗?”

系统的光和热是挥发不干净的,它闪闪亮亮,生动活泼,机械音与众不同的撩骚,“宿主,love you.”先是这套嘴上说说的告白铺垫,“当然可以,铃铛就在华燮那里,估计华燮是在耍宿主玩。”

答案意想不到,原因陈旭意想不到,他把目光投向华燮身上,华燮坐下来,坐在床榻边,不经绑缚的青丝落在银白色的被褥上,“是不是,找不到了?”

陈旭拧巴了心脏,华燮轻飘飘的问语宛如云端掉下来的,看似无力,实则蕴积压迫,无形的压力。

但,咱们把事情捋清楚,这个铃铛,是不是留在你那,所以为什么多此一举,是因为那个铃铛的归还过程足够值得人追究吗?

衣服还在身上穿,陈旭面对责问,还是有了一丝不挂的窘迫,不,或许不是窘迫,也许他只是擅长把自己固定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定位上,他把自己当做一无所知的那个,用愚钝的神情,来表达他的一无所知,无能为力。

木木的唇边肌肉,凹陷一个与酒窝不形似的凹洞,话语是一字跟着一字的虚假组织,把谎言当做人生的真谛,把无耻作为成功的勋章,“国师,铃铛是被陈珏毁了。”

拉出死人鞭鞭,心情怡然自得,陈旭把不适的蜷缩手指贯彻,低着头。

翩翩的长袖在低下头颅的视线里摆动,华燮冰块铸成的手挨在陈旭的颈边,窜进神经末梢,陈旭身体一颤,却没能躲开那只手,因为他听见华燮道,“无碍,铃铛是我给你的,只要我愿意就可以,而要我愿意,陈旭,为我哭吧。”

陈旭登时嚎啕大哭,呜呜咽咽地哭,稀里哗啦地哭……哭有哭的哭法,声情并茂。

华燮用沉默的眼看着,陈旭的疯疯癫癫地哭,眼泪是情绪催化的产物,当把眼泪放满衣襟绣衫,红热的眼睛断断续续挤出透明的咸泪。

最后一颗即将滚落眼尾的泪珠,被粉白的指尖挑走,捻开,湮灭了湿痕。

柔清的音色,华燮的手搁置在银白色的被褥上,剔白的指尖温和而干净,他对着止了哭声的陈旭道,“你的眼泪没有温度。”

沉闷半晌的漠然,陈旭和华燮都闭语无声,片刻后,华燮摘下蒙眼的布条,陈旭近距离直观感受这两个洞眼的墨黑,狰狞,可怖,“我帮你,你能给我什么?”

给你什么?我给你苍白的日落,给你落寞的街道,给你一无所有的回馈。陈旭搭在背后的头发发尾互相磨动,他在无声的对弈中歇了声息,俄而,声涩而干,“国师要我的眼睛吗?”

华燮的眼布围上他的眼睛,灯火蒙昧,陈旭的手抬直耳边又放下,“国师?”

耳后是眼带交叉绑起的感官,华燮身上天生带着幽凉,清晨幕间,露明霜白,把属于他的东西,捆绑在另一个人身上。

陈旭忍着褶皱的情绪,用面无表情的平淡掩埋五色。

隔着一层不透外光的布料,华燮的拇指碰在他的眼皮上,眼球轻微的转动,眼睛被仔细的触摸,如同抚摸一件雕刻出的物什。

细致的破皮穿骨,陈旭难捱地抓住了国师的手腕,剥离过去,正要解开后脑的布条,凉凄凄五指挽住他的腕子,“过些时候解开。”

静窒的空间,陈旭放缓了呼吸,他放下了手,就这么坐着。

————

陈旭乘着月色回到了乾阳殿,国君的住所也是承袭的,他躺在那张曾经睡过一年的淡雅床上,摆布设施一如从前,陈珏死后,这片土地从幽灵变得清宁。

床顶的构造一如从前,陈旭睡意淡薄,往日他在地下行宫就是躺睡,而今,灯火摇曳,月色如水,空气中还有不经意间就能嗅入肺腑,唤起器官记忆的梅香,潮水般的静寂涌来,陈旭睁着眼,直到天明。

奴婢太监在晨光熹微中进来,龙袍件件上身,及腰长发竖起,帝王的冠冕戴立头上,视线里是晃动旒珠,宫人弯腰蹲下,为他整理腰封和下摆褶皱,穿戴妥当,后面跟着宫人,陈旭上轿上朝。

高高在上的莅临,唯我独尊的睥睨,陈旭发现做皇帝就这点假象,龙座是架空凌危,下方是野兽的血盆大口,时刻准备着粉碎一切。

豺狼虎豹环伺,这高座如倚危楼。

秦令抒把锐利严峻之色呈于面上,他年轻而放荡,情绪是坦然的展示品,那昨日泪痕交加的疯狂面色,赤裸裸只剩暴戾无常。

眸色深入许,锁住他,就像在看一个囚徒,犯人,随时能肢体分离的物件。

手在痒,心在跳,想给个耳刮子,美一美。

陈旭用不了秦令抒,如果当初陈珏稍微给他那么点太子的威严,秦令抒说不准也会是一把趁手的武器,然而,他不是,他锋锐的剑身早就让人鲜血淋漓。

撇开视线,陈旭掠过秦令抒旁边的人,那人站在秦令抒身侧,穿着四品红袍,白脸淡唇,眉毛浅翠绒,芙蓉清丽貌。

也许是珠帘的阻碍,陈旭依稀从那面目窥见几分故人旧容,怎么觉着有点苏柝眉目。

陈旭将将推开视线,忽然就听到有人上奏,音色清亮,琤琤如上佳弦乐,他穿着紫色的朝服,头上乌纱嵌着红色绚丽玛瑙,高视阔步,踌躇满志,比他中状元还春风得意。

那人正是陈祠。

陈祠还加官进爵做高官了。

此时正在给他上奏,“臣有本奏。”

“曰。”陈旭回道。

陈祠跪地,两年不见,风姿不该,有些许的疯狂依旧沾在他身上,他上奏的内容是,“臣叩问陛下,何时为先帝安墓?”

始料未及的话,充斥着意想不到的意外,陈旭产生了对陈祠智谋的怀疑,乱臣贼子都在朝上站着,你还敢提被架空他的前任皇帝?

一马当先作死,陈旭的心里翻涌五味,杂着略加思考,七曜将近过,陈珏死了这么些天,尸身也没得到妥善的打理,估摸着也是碎成臭块,而按照秦令抒对陈珏害死他姐姐的恨意,陈珏被挫骨扬灰都不为过,哪里还扯得上肉身存在的可能。

沉吟着,陈旭旒珠后的眼睛不动声色瞥向秦令抒,秦令抒已是目色酷冷,双拳攥起,讽刺的笑容浮起,那是怒极反笑。

他看了地上请奏的陈祠一眼,就好整以暇把目光放在陈旭身上,尖锐的目光拉扯陈旭的感官,他顶着秦令抒放肆施加的压力,淡然道,“此时,还需与各方大臣共同商议。”

这话也就是把事情的决定权跑出去,把他自己摘出去。

陈祠懂得他话里的含义,却不想让他置身事外,他抬起头,张扬明丽的姿容,黛眉轻挑,润泽红唇张合,“陛下未曾安葬先帝就先行登基,已是违背天下礼法,怎可还在推脱?”

言辞犀利,语气果敢。

但这份勇气是要付出代价的,无人应答的朝堂上,迸发一抹嗤笑,秦令抒公然从众大臣中挺身而出,视皇帝重众臣无物,尚未平息怒意的眸色深深,杀意涌动喧嚣,他看着陈祠,沉缓问道,“难道陈相不知,陛下的尸体至今下落不明?”

秦令抒给陈珏设了下落不明的人设。

陈旭在上方坐着,看着陈祠在秦令抒出来之后,略微僵硬的身形,只是他面上依旧一片文人的恃才傲物,他应当是想讲他的见略,书本上流传千年的纲常,但一切都被打断,秦令抒野蛮用武力打断一切。

“什么要安葬,什么礼法,你这死人的狗,给本将军闭嘴。”

秦令抒的脚蹬在了陈祠的胸口,陈祠这文人弱质之流,如何抵得过驰骋沙场多年武将的一脚,陈祠顿时破败面色,在光洁的金銮殿地面上滑溜一段,俯首侧身,枯咳不止。

秦令抒真是莽人动手不动口。

陈旭真想飞起,赠送秦令抒连环拳。

秦令抒一脚并不过瘾,他迈着步子又走到陈祠面前,又是几下避无可避的踢踹。

陈祠蜷缩身体保护身体脆弱的地方,忽然间,陈旭被一抹雪亮闪了下眼睛,陈祠全力以赴把自己送到了死亡的悬崖边,他掏出了把闪亮亮的匕首,要捅秦令抒。

陈旭为之亢奋片刻,陈祠那张貌若好女的脸,此刻飒意率然,很有冲击力的撼意。

怪象总是层出不穷,秦令抒能当朝打人,那当朝有人行刺他,也没问题。

陈旭反应不甚强烈,这满朝大臣,也是面色如常,镇定自若,仿佛世界顷刻颓然于眼前,也惊不起他们半点心波。

目光集中在陈祠和秦令抒身上,陈祠的手腕被掐断,匕首直接被夺走,秦令抒一脚踢在他的侧脸,白面红血,陈祠的鼻血泡过嫣红的唇,侧脸一片红肿,唇边也呼呼渗血。

秦令抒夺过来的匕首已经在陈祠的喉边徘徊了,他直直就要插进陈祠的喉管,但他的动作顿了一下,反倒抬眼,冷漠地看了一眼上方的陈旭。

陈旭腿上的四指似有若无的动了动,不逊色于秦令抒眼神同样冷漠。

秦令抒把目光收回,匕首利落刺进俨然把神智丢失的陈祠胸膛上,皮肉撕裂的闷响响起,陈祠呼吸像是沉珂难愈的病人,声若游丝,摇摇欲坠。

眼睛的光彩迅速褪去,灰色急剧爬满他的眼睛,秦令抒将匕首抽出来,温热的血往外溅,秦令抒的手心和手掌不可避免染了血。

他冷酷看着地上还有点气的陈祠,一脚踩在那才挨过刀子的胸口,血大量从陈祠的口中撒出,躯壳正在与神智分离,陈祠的眼珠子转动,他眼珠子向后,血淋淋的唇斥满笑意,向后看的眼珠子,仿佛是想看高座上的那个人。

陈旭看见了陈祠的一点眸珠黑色,纤长雅然的睫毛,最后平静与死亡共舞。

秦令抒从来疯狂,他同他人斗从来是以命相搏,而别人以命相偿。

他把自己的命当做行事的武器,生死无关紧要,他就是要别人倒在他的脚下。

如果秦令抒只是愚氓,那么他的方法会引人发笑不值一提,但他本身有权有势,自保能力也强悍,所以他看什么从不惧后果,哪怕在朝堂上杀人。

陈旭的手移到龙椅的扶手龙头上,尖牙,垂下的胡须,飘逸的长毛,还有他坚硬的鳞片,血水在底蔓延……

干脆都死得了。

陈旭见底下的大臣,终于不再是臣服的羔羊似的没有表情,他们把恐惧显露点在神情中,却还是保持着沉默。

臣子成狗。

而秦令抒方才杀过人,煞气还在四溢,他不再看地上没动静的人一眼,反而是一步一步踏着地面,走到陈旭面前。

陈旭一动不动坐着,七情六欲在他的神色中消弭,用沉默的姿态来应对下一刻极有可能割下他头的秦令抒。

秦令抒沾着血腥气,他把那只沾了陈祠血的手,拨开珠帘,抹在陈旭的脸上,用力把血凝干在他脸上。

“又有人因你而死。”

秦令抒是个疯子,疯言疯语也正常,陈旭冷然道,“都是你杀的。”

哈哈的笑声从秦令抒的喉咙里翻滚而出,他兀自笑着,俄而,手臂灌力将陈旭从龙椅上拽了下。

旒珠交碰连响,陈旭扯住自己晃荡的袖子,乱中图稳。

秦令抒又破坏性使力牵他领子一把,陈旭砸过去,他用极近的距离,声腔亮而带血,“是,你也会死在我手上。”

继而音落,秦令抒目扫下方,厉声命道,“都滚。”

朝堂的脚步混乱,一点点抽离原本的人息,陈旭为之头疼,钉剜似的,混乱时是不变的变,秦令抒杀个人都想遛一遛他。

大臣们估计腿是上了车马轮,走得极快,陈旭被秦令抒狠命捞了几下衣领,把他向下扯,碍眼的冠冕被人大手一挥扯落,陈旭的头发散开,盖住他的视线。

透过叠乱的发隙,陈旭看见了一脚踏进金銮殿的华燮,他盖脸的发丝被一只手全都捋了上去,秦令抒压着他的头发,拧着他的脖子,并未因着华燮的出现而意外,他在陈旭耳边轻语,“除非我死,不然你永无宁日。”

陈旭一个脑袋两个大,那大家都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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