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顾正明点名的“维均”沉默片刻才回答道：“我理解各位先生赞成签字的选择，但我本人更倾向于拒绝签字，并想保留自己的观点。”
谢清重新蹲回桌子下，静待代表团决论，她怎么忘了，代表团里有一人是从始至终都拒绝签字的。
顾维均。
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历任内阁总统秘书、外务部顾问，驻墨西哥、美国、古巴、英国公使的民国第一外交官，此时才31岁的顾维均。
似乎想要说服同僚们，顾维均敲了敲桌子，分析起目前的形势来。
“对于签不签字的后果，相信各位同僚内心都有计较。
目前，经谈判后，按照各国列强的态度，我们大体能得出以下结论。
签字的后果是
一：我们外交团顶上卖国的帽子遗臭千年。
二：日本在山东扩张势力，可能成为远东的祸害。
而不签字的后果是：
一：青岛已在日本控制中，不签字也不能改变这一事实。
二：青岛问题现在由各国调停解决，如不签字，将来可能只得中日单挑，对我国不利。
三：日本如果有越轨行动，我国可能得不到各国的援助。
四：不能参加国际联盟。
五：丧失对德和约中的一些有利条件。
六：危及与列强的关系。
这样看起来，似乎签字能得到的利益更大，但是各位不要忘了。
日本志在侵华，这不可不留意。
山东形势关乎全国，较东三省利害尤巨。
不签字则全国注意日本,民气一振。
签字则国内将自相纷扰。”
顾维均说完，会议室里一静，外交官们都在重新权衡利弊。
“要不，正明，你说两句吧。
你没有在政府任职，职责重任压于肩头，没有顾虑，也许能做出好的选择”顾维均看同僚们举棋不定，对着顾正明提议道。
顾正明沉吟两下，谦逊开口“我年纪尚小。
此次跟来也不过侥幸得了张将军引荐。
此等大事前面，我本不该发言。
但各位先生为国忧虑，我妄自菲薄，提出看法。不足之处，还望各位先生海涵。
签与不签，我的观点是，不签。
我国从前外交，皆主逊让，遂损失种种权利，各国屡欺我国，若签字，难以避免此后屡受其欺。”
说到这，他停顿了下：“但拒签后果，维均也已说过，所以，我觉得虽然要拒签，但拒签不能靠拍脑袋拍出来。
我们还需将拒签后果考虑进去，并指定方案，确保不引起各国列强不满，引发战争。
再而，23号收到的国内政府电报是令代表团签字，但随后诸位先生也都看见了，国内民众愤懑，百姓怨气滔天，政府自顾不暇，又变得左右摇摆。
所以我们要签字，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得让政府将决定权交由代表团，若是能让诸位先生自酌处理，那所有事情都能在可控范围内操纵。”
“怎么”朝先生问道。
谢清偷偷爬出桌子，顺着隔窗玻璃往外看，正好能看见顾正明与顾维钧相视一笑。
“好呀，你们是不是早有解决办法!
就瞒着我们三人是吧!
还不说出来!”二十多岁的广昕看了两人一眼，恍然大悟，笑骂道。
顾维均尴尬咳嗽一声，笑道“不是我二人事先串通，实在是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所以…… ”
“快说!”青年翻了个白眼：“若是相信你顾维钧的话，母猪都能上树。”
此话一出，另外两位四十多岁的男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会议室气氛陡然变轻松，各位外交官脸上再没有之前的如临大敌。
“我国外交之所以面临如今局面，不仅仅是国弱，正如正明所言，我国外交官谦逊退让的态度也是一部分原因。
各位先生想一想，若是此次能拒约，那今后面对不平等条约，或者说先前的不平等条约，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开始逐步清算?”
顾维钧先抛出了一个诱饵，看着三位外交官咬饵，他才继续侃侃而谈：“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此次我们拒约就可以态度强硬。
我国国力弱，军事力量也不强，若是我们外交团强硬拒签，最后的结果可能会惹怒列强。
所以，我们需要有策略，有图谋的拒强。”
“相反，我们需要以全球为盘，诸国为棋，布一局。此局可能会让诸位外交官受点委屈但能很大程度上达成拒约且不激怒列强的目的，不知诸位……”
“纬钧，当外交官的哪有不受委屈的。自成为民国外交官那天起，别说受委屈，我的命都随时可以交出去，我相信其他几人也是。”朝先生说完，另外两位外交官也点了点头。
顾纬钧眼眶湿润，难掩心中酸涩，顾正明拍了拍顾纬钧的肩膀，从自己包里掏出两份文件分发给另外三人，说道：“诸位先生，正如纬钧所言，我们需要徐徐图之。
这两份方案都是纬钧熬夜所拟，先生们一起提提意见，看是否能用。”
“其实诸位纠结签不签字，不过是因为山东问题。而这两方案都是签字，但却极力保留了山东。
先前，政府都是领我们约内保留山东。但不用我说，诸位都明白，这只是我国政府的一厢情愿。所以方案一为约外保留。
约外保留，顾名思义就是提议在签字之前，由我们提出一正式文件，声明保留山东条款。”
“而方案二，是方案一被拒后的替补方案。”顾纬钧指了指另一份方案。
广昕将方案放下，嘲讽道“以帝国主义列强以往的嘴脸，他们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是弱国要服从他们的政治利益，而不是他们服从弱国的利益。
美国的公理战胜强权论也是个笑话。
我都能预想到，他们肯定会拿老一套说辞堵我们的嘴，说什么给我国开了先例，那意大利领土问题怎么办?
其它各国有不满意的都学我国保留怎么办？
所以，方案一被否决定是必然之事。”
顾维均点了点头：“我自是考虑了这个结果，若他们同意那自然皆大欢喜，若不同意，那更好。
你们再看方案二，自会明白用意。”
诸位外交官听完顾维钧的话，忙又将方案二拿起翻阅。
“方案二其实是一份妥协方案，该方案出发点是在合约签字仪式上，签字之前，由我们代表团面相世界发一则口头声明，声明在最后，诸位看下。
声明全文避开保留两字，仅言我国签约之后，山东问题由中日自己解决，其它诸国不得妨碍将来再议山东问题。
只是这个方案，若通过，我们代表团需要担很大风险。”
“我觉无妨，我们的目的主要是将山东问题留后解决，这方案完全能达到目的。
至于担责，我们哪次合约签字时不担责，要是不担责，外交总长此次也不会生病抱恙进院了。
虽然纸质声明更有说服力与公信力，但是我国弱，它国强，帝国主义列强要想否认，别说正式纸质文件了，就是铁作文件，他们也会想办法销毁。”四十多岁的男人回道。
胡先生也点了点头：“这个方案，我们已经做了最大妥协，列强很大程度上会答应。
那我们担点责又何妨?”
顾正明摇了摇头：“列强不会答应。我国给代表团发的电报，只要有心，列强们总能知道。
而我国政府前不久已经训令签字了，列强定会认为代表团不签字，只是想得到更好的待遇而已。
他们会笃定我们最终还是要签字的。
所以，这方案他们一定会否决。”
广昕不解：“既然知道两个方案都会被拒，为什么还要制定?”
胡先生摸了摸胡子，思索片刻，一拍桌子站起，笑道：“妙极!妙极!
单这两个方案来说，只要他们同意，我们都算赚了。
而不同意!
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拒签!且还能获得国际一致同情，那样列强也不敢公然强迫。”
顾维钧点头，笑道：“是的，我拟这两个方案，从始至终的目的都不是签字，而是拒签。
因为这两个方案很大程度上都会被列强否决，所以拿出这两个方案的我们，也免不了接受列强代表团的为难与嘲讽。
委屈各位了。”
“无妨无妨”诸位外交官一脸欣喜摇头。
“只是，虽然国内政府现在自顾不暇，左右摇摆，但23号我们收到的电报是令直接签字。
若最后的电报训令也是签字。
但我们最后不签字，这不是自打政府嘴巴?
到时候，政府不认可，我们不签字的决定得不到支持，也没有丝毫效用啊。”广昕怒政府软弱无能，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再问。
“所以，必须找点事情给政府做，让他们知道直接签字的后果”谢清打窗窗户跳了出去。
“是的”顾维均点了点头，片刻才忽觉不对，会议室里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小姑娘。
而顾正明则怔愣在原地，拳头紧握，丝毫不敢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顾正明，怎么，不认识我了?”
谢清声音带着调侃，但顾正明听到这熟稔的语气却身体止不住颤抖，他红着一双眼睛，满脸是久后重逢的惊喜，蹭的站起，颤抖着嘴唇看向顾清：“小姐，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