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碧瓦飞翎,亭台楼榭掩映下的院落就位于纪府的东南方位,正是纪家族人的祠堂。
此时,祠堂内烛火通明,半人高的地灯立在大厅四周的池子旁,水光波澜映射在白玉石板上,比之在墙壁嵌凿的夜明珠还要晃人心神。
只见一名蟒袍玉带,头戴鎏金冠的华发老者正负手而立,神色晦暗不明,此人正是纪家家主纪沅也正是纪流风和纪禹的祖父。至于他身后则站着的一老一少两名男子,此时也俱是神色不一。
过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纪沅唇角微动,开口道:“按照那人的意思,留给纪家的最多还有十年的时间?”
“纪家主,不要误会,不是留给纪家,是留给您还有十年的时间。这次我二人来大雍,就是想告知您一声,姑爷呐,也全是为了纪家,您不妨就把那道禁制解开,这样一来对纪家对姑爷都好。”
纪沅身后那个身材矮小,留着山羊胡的灰袍老者微眯着眼道。
而他身边站着的十七八岁的少年则冷眼看着水池中呆然不动的鲤鱼,心想:到底是缺少一颗石子,这鱼又老又呆,难不成真以为困在这死水当中有朝一日能越过龙门吗?
他本想将手里拿着的灵石扔进水里,吓它一吓。
却又听那灰衣老者继续说道:“纪家现在唯一的指望,不过是纪流风纪明姝和纪宜修三人,至于那丫头,从出生起就注定活不过二十岁。本就是我家小姐的一份机缘,您又何须死守着不让呢?再说了,真要算起来,我家小姐还得叫您一声外祖,您不妨趁着那丫头回家把那禁制解开,如此倒也给姑爷省了不少麻烦。”
“假使说,您还是执迷不悟的话,害得可就不是您一个人了,反正我家姑爷深得您的真传,不出十年必能解开那丫头身上的禁制。到时候,可就没有了眼下的这些好处了。老哥哥哎,听我一声劝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呐,您身为大雍右相可比我更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山羊胡老头捻了捻胡须,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陷入沉思的纪沅。
那少年却是抬头看了眼灰衣老者,只觉得宋酉这老东西倒是惯会忽悠人,也难怪他姑母让他跟着一起过来。确实,别的不说,单单刚才这一套说辞就让他长了不少见识。
压力完全来到了纪沅的身上,纪沅正考虑是顺了那逆子的意思做个背信弃义之人为纪家换的一线生机,还是赌上全族性命负隅顽抗,死守主人的遗志。
就在这时,祠堂中央一尊泥塑小像乍然而碎,原本烧的还算稳当的烛火,闪过一丝不稳的迹象,倾然又恢复如常。
本来还在犹豫的纪沅,仿佛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再次抬眸,浑浊犹疑的目光被一片坚韧和澄净所取代。
下一瞬,就听他冲着两人说到:“你二人回去吧,我纪家自始至终不会改变态度,哪怕举族陪葬,我纪沅仍无半分悔意。还有,告诉你家姑爷,从此只有纪家亡子纪铭宇,没有宋家姑爷纪玄真。”
“哼,不识好歹。”那少年听纪沅这般说,不禁冷哼出声。转眼间,欲要动手,却被灰袍老者按住了肩膀。
只听灰袍老者冷笑一声,道:“如此,我宋酉话也算带到,望有朝一日,你纪沅无悔就是。”
说罢,二人转身出了祠堂,不消片刻便化作两道流光消失在了远方。
祠堂内,纪沅一下子仿佛又老了十岁,连脊背都佝偻了几分,这时他用手慢慢聚拢那碎成渣土的人像,泪水却盈满了眼眶。
“主人呐,您这是要我抛弃您换取自己的生机吗?我纪沅怎可,又怎敢呐!”泪眼婆娑中,纪沅仿佛又看到当年少女那火光映衬下的清冷出尘的面容,一如室内的烛火斑驳的跳动在水池之间,端的是一副缥缈虚幻,摄魂动魄。
纪禹跟在纪流风身后,只见一路上鲜有仆役出现,偌大个纪家,倒不像它门上的牌匾那般张扬,府内景象倒是难得清幽雅致。
两人刚穿过一条檀木铺就的廊桥,便听闻朗朗书声从前方的院落传来,期间夹杂着二三个孩童嬉闹的声音。
果不其然,没走几步,迎面就跑来了一个样貌娇俏,身着桃粉色绣珠罗裙的少女,少女的身后跟着一个与她一般年纪,样貌有着五六分相似的少年。
两人俱是身量高挑,气质出众。再加上身旁气度不凡的纪流风,纪禹同三人一起,活脱脱就像一个野丫头。
倒不是说纪禹长得差,也不是说她性格毛躁,只是这身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破旧夹袄怎么也和名门闺秀不沾边,如此,倒坐实了她泥腿子的身份。
虽然几个人都姓纪,但在纪禹看来,纪禹的“纪”跟纪家的“纪”从来都不是一个字。
天色已晚,多亏纪府在照明方面不曾循了
“清幽雅致”的风格,府上倒算得上灯壁辉煌,是以,纪明姝在跑过来的第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正是十年前离家去修仙的堂哥纪流风。
“堂哥,是你,你回来了!”少女满眼流光溢彩,配上那清脆的声音,让纪禹心中冒出了一个想法:这少女长大了绝对算得上一等一的美人。
“哈哈,一眨眼的功夫明姝竟长这么大了,都到了去修仙的年纪。”纪流风先是笑着同两人打过招呼,接着注意到纪明姝和纪宜修的目光时不时的往自己身后的少女身上瞟去。
忙冲着纪禹点了点头,向纪明姝二人解释道:“这个就是小叔家的纪禹,小时候你们见过的。”
纪明姝先是一愣,脑袋一歪仿佛在回忆些什么,不一会儿脸上就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她把目光投向纪禹身上时,又隐约有着几丝怜悯。
身边的纪宜修却是听到“纪禹”二字的瞬间,就把头转向了少女的方向,虽看似关心,实则暗中打量。
纪禹对两人却没怎么有印象,其实,准确来说,他对纪家人都没什么印象,包括他的亲生父亲纪铭宇。
眼下,纪禹不想和这几个所谓的堂兄堂姐叙旧,只想去找那纪家家主要个说法,是不是当年就因她娘出身不好他爹离家失踪,而她纪禹只是个女孩,纪家才会把她母女二人赶出家门?以至于纪年出生后连派人问都不问一声。如今,她和纪年两人测得仙缘,这才把她接回来。
假使他俩只是凡人的话,想必还要把他们留在牙山镇自生自灭吧。
纪禹并不知道纪家祠堂半日前发生的一幕,只觉得这些年受过的委屈自踏入纪府那刻起,越发清晰。
而她和纪年明明也姓纪,为何这些年遭受的只有被骂“野种”的经历,吃的从来只有糟腌菜,穿的只有补丁衣。
其实,只有这些,纪禹并不在乎,她有纪年和娘亲陪着,什么苦她都吃得。
只是她恨,恨为何两年前她那天底下顶顶好的娘因为没钱买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她恨那么听话的纪年因为交不起学费被一群孩子骂着“泥腿子”,她更恨自己,这曾梦寐以求的仙途竟还要等纪家的施舍。
从纪流风说要带她回纪家时,她就知道,纪家这些年哪是不曾关注过他们,而是觉得有利可图之时,他们才肯出手干预。
纪禹突然觉得,自己可能远没有程梓瑞口中所说的那样“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她发现自己是会嫉妒,是会恨的。
而纪沅真正见到纪禹的时候,还是不由得红了眼眶,快十年了,哪怕眼前的少女只和那人有着两三分相似。纪沅在看到纪禹瘦弱单薄,只着破旧的灰色夹袄时,仍忍不住心疼。
其他纪家人见纪沅这样却是不解:明明这些年嘱咐纪家人对那母子三人不闻不问的是您,现在看见这丫头红了眼的也是您,这样子搞得我们这些人很难表态啊。
纪禹见到纪沅的第一眼,只觉这老头给她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一时间倒很难说得上厌恶。
“孩子啊,这些年你受苦了啊!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也知道时至今日,让你叫一声祖父称得上是奢求了。”纪沅颤抖着声音,满脸愧疚的看着纪禹。
纪家那些小辈们,原本还对这个一看就像个野孩子的堂妹不屑一顾,但听到自家家主这般说,也纷纷有了些难以描述的感觉。
尤其是纪明姝,原本以为她算是纪家子孙当中最得宠的那个,可就算如此,也没见祖父放低姿态和这样自己说过话。
那叫纪禹的丫头,真的和爹说的那样,是一个被纪家赶出去自小没了父亲的野孩子吗?那为何祖父会……
没等众人细想,这时又听纪沅说道:“你娘是个好姑娘,可惜嫁错了人。老朽对不住你们姐弟两个,更对不住你娘,只是哪怕你对老朽,对纪家有再多的恨,再来一次,老朽还是要把你们赶出纪家。”
“既如此,如今又为何把我带回纪家?”纪禹质问出声,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厉害,一摸眼角竟有着湿润的泪痕。
“我原本以为让你离开纪家就能保你一命,唉,没成想今日流风竟真把你带了回来。既然命中注定合该如此,老朽就将当年的事情悉数告知于你。”
“至于你听后,作何态度便看你自己了,毕竟纪家有错在先,所有错处都在于老朽和那个不孝子。”
纪家众人确实没想过眼前的一幕,当年纪铭宇离家,家主就把那母女赶了出去,曾一度让人觉得这做法狠心了些。没成想,今日再听却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