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骤寒，最是料峭，紧跟着腊月消逝的是那场月末的风雪……
随着冰雪融化，牙儿山那嶙峋的脊骨也渐渐显现，山间红日劲头尚未卯足，便让沉坠的一团团雾气压了下去，天色多少是有些阴沉。
顺着山脊绵延而下的是一条崎岖狭窄的官道，夏日里搭的茶棚就在官道的一侧。
因是靠着北边，棚顶还覆着些积雪，朝棚里一看，乌压压堆着些柴火，足有五六尺高，几乎占了大半个茶棚，看样子倒像是专门用来买卖一样。
确也如此，只听那从远处赶着牛车过来的爷俩，远远的喊了声：“纪家丫头，给我挑些禁烧的柴火!”
开口的是一个年约耳顺的阿公，头上带顶毡帽，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缩在羊毛袖筒里僵直的垂在身侧。
再看跟在老人身侧，蹦跶着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双颊泛红，一双圆滚滚的眼珠子透露着机灵。
牛车离柴棚尚有十余米的距离，就见那小娃娃快步朝着柴棚跑了过来，却因身上那件小马甲拘束着，两条小短腿倒腾不了多快，不一会鼻涕就给急得甩了出来。
“纪禹，纪禹，我来了!”
听见这声音，少女的身影从柴棚的暗处显了出来，一瞬间就和那小娃娃打了个照面。
“啪!”鼻涕泡破了，小娃娃一愣神，抬头瞧见眼前的少女，眼里登时亮了起来。
“纪禹，你晓得啥叫灵根不？前几天有个老头儿说我是水系单灵根，在他们那儿可是厉害着咧。”小娃娃急着炫耀，却没有注意到少女眼里一闪而过的黯然。
“程梓瑞!你麻溜过来，别成天冒冒失失的，山崩而色不改，感情你爹教你的话都说给狗听了？”老头一个厉声，那小娃娃就灰溜溜的朝着牛车走了过去，转身之际还不忘可怜巴巴地瞅了少女两眼。
“纪家丫头，你莫听这娃儿胡说。这不是前几天主家来人了嘛，说过几天有仙师要来，打算从咱们这牙山镇啊挑几个娃娃去宗门拜师，这小子不知是被哪个忽悠了，成天说自个儿有啥子灵根。”话毕，老头又瞪了眼那小娃娃，颇有几分警示的意味。
那被唤作纪禹的少女眉眼明净，看上去温良纯厚，只见她嘴角微扬，温吞的嗓音随即响起：“正是调皮的时候，倒也不必太拘着他，况且有仙缘自然是好的。”
“哎，不瞒你说，也亏的是你丫头了，换成这娃的几个兄弟，多半是又少不得一阵奚落。”老头扶了扶毡帽，眼神顺着四周游离了一番，随即压低了嗓音对着少女说道：“这次不光是程家，我听家主说，你们纪家那边也要来人哩。你赶紧回家去看看，纪年那小子多半也得让人接了过去。”
听闻这话，纪禹眼神微凝，冲老人点头示意后转瞬朝着镇上跑去。
这时只见那四五岁的小娃娃望着纪禹离去的背影瘪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瞧你这出息，别说你那几个兄弟瞧不上你，就算你真是那什么单灵根，跟纪家这姐弟俩比起来也不过是喂这牲口的布袋一个。”说到喂牲口时，老头顺带拍了拍牛头，转而把那小娃娃抱到了牛背上，自己则是折身朝着柴棚走去。
谁料到那小娃娃竟是梗着脖子吼到:“纪禹最好，他们谁也比不过!”
早已跑远的少女自然听不到这句话，唯有老头望着那逐渐消失的身影叹了口气:“唉，娃可怜呐。”
已不再是腊月严冬的时候，但雪融带来的寒气还是骇的人直打哆嗦，尤其是像牙山镇闾左的王瘸子，此时正哆嗦着手搓着旱烟。
这王瘸子不仅是个残废还是个光棍，听人说当年也是个有仙缘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出去修炼了数十载，最后竟像死狗一般倒在了牙儿山的官道上，还是几个下山的村民发现给拖回了牙山镇，这一待就是十一年。
这会眼瞅着纪家那穷小子又往学塾的方向赶去，忙嘲笑到:“泥腿子可是攒够束脩了？可别连猪毛都没瞧见过。”
只见七八岁的青衣男孩，面容紧绷，眼神都不曾给王瘸子一个，就急匆匆的跑过。
“瞧不起谁呢？再怎么神气还不是两个小杂种!”说罢，王瘸子朝地上啐了一口。
听闻此话的男孩，身形一顿。
王瘸子见状，本以为他要回来同自己理论，忙做出一副犟着脑袋欲要争论的架势。
熟料男孩竟还是头也不回的朝着学塾奔去。
只是无人看见的是，男孩在袖中暗暗攥紧了拳头。
待男孩跑过，王瘸子自觉无趣，再加上外面实在冻得紧，就索性把门一关回到了屋里。
就在此时空中传来一阵交谈声……
“师兄，你怎么看？”赭袍道人捋着胡须看着男孩的背影。
站在他身侧的黄袍老者眼中似有沉思，却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到:“变异风灵根，隐含异兽之气，小小年纪易懂隐忍。只是我观其气，赤青斑驳，竟有角逐之势，若非身上带有因果，此子将来绝非我界能困囿之人，不过……唉，且再看看。”
长恒真君而今的境界本不欲沾染因果，只因他归宗那日，对他师尊仙逝时留下的卦象有了一定的参悟，这才打算来这山海之外的凡尘走上一遭。
未曾想仅在一个小小的牙山镇，几天内就出现了两个单灵根，其中一个还是罕见的变异风灵根。
若说此地没什么机缘在，他是断然不信的，眼下他师弟看中了程家那个五岁的娃娃，而他却是瞧着刚刚那小子很是不错。
长清真人看了一眼长恒真君，便知他师兄亦是动了收徒的心思，只是目前还需再观望几天。
确实，在灵气充裕的修仙界，单灵根虽然罕见，但称不上独一无二，尤其是那些修真世家，经过数代的蕴养，不出百年，族内便有单灵根后辈降生。更遑论那八大世家，哪家小辈中没有几个单灵根的天才？
只是，这全貌比不上修真界一个小宗门的牙山镇，竟有这么多身具灵根之人，除了这两个娃娃外，就连刚刚进了屋的瘸子也身具三灵根，属实另人惊讶……
然而就待两人离去的片刻，纪禹刚好从柴棚赶来，许是赶得急了，少女的脸被风吹的红扑扑的，眼神却是意外的明亮。
倘若有元婴以上的修仙者在的话，定能发现这在旁人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少女，周身却隐有一股气在流动，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气渐渐地不甚明显罢了。
纪禹料想纪年这时候已经出了门，便直接往学塾方向赶去。纪年平日里为了避免与其他家的孩子起冲突，都是早早的赶往学塾，帮着俞夫子打扫宅院。
想到俞夫子，纪禹总是心怀感激的，自打前两年她娘去世，她家便再也交不起束脩。
好在俞夫子心善，见他姐弟俩可怜，便默认了纪年跟着镇上的学生一起听课。
纪年年纪虽小，却也懂得俞夫子对他的照顾，便主动帮着俞夫子做一些杂务。
而纪禹白日里则是在镇上帮忙守着柴棚，偶尔代人跑个腿之类的，一日能赚个几文钱。如此一来，姐弟俩虽然过得清贫，但尚可温饱，总不至于沦落到乞讨的地步。
她正欲赶往学塾，却看到西南方向的天空霞光飘渺，云雾升腾，忽而想到程家老丈提过的仙师挑选弟子，不由得加快了赶往学塾的脚步，以期赶在纪家人之前找到纪年。
纪年刚到学塾，正拿起扫帚准备扫洒院落的时候，同样注意到西南方向的奇景。
忽而一瞬间意识到什么，忙放下扫帚往家赶。
就在这时，看见了跑的气喘吁吁的纪禹。
纪年刚要喊“阿姐”，却见纪禹隔着数米，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心下领悟，随即悄无声息的离开学塾，朝着纪禹走去。
纪禹见纪年明白了她的意思，旋即在纪年走近的刹那，拉着他拐进了闾右的青石巷。
不同于闾左的泥瓦巷脏乱不堪，这青石巷恰如它的名字一般，由青石铺就，端的是一副清幽整洁。
而牙山镇的富豪乡绅就住在这一带。
学塾就设在青石巷的巷口前面。
像程梓瑞所在的程家则在青石巷北侧的多宝巷里，从巷口一直到巷尾依次是黄家，孙家，王家和程家。
这几家除了算得上镇上的富户外，程家和孙家更是明州城程家和孙家的旁支。
据说，明州城的主家那边都是仙师的后人，得此荫庇这两家才能在百年间稳居大雍朝世家贵族一列。
与此类似的还有纪家，真要说起来，纪禹姐弟倒跟多宝巷的所有人比起来，更能称得上一句世家子弟。
原因无他，恰是因为纪禹纪年二人的父亲纪铭宇正好是纪家家主最小的儿子。
至于母子三人沦落至此，则是因纪铭宇的离家。
思绪从记忆中拉回，纪禹看着纪年，两人就蹲在青石巷巷尾那棵梧桐树的后面，数百年的梧桐，树粗足有两米多，两人的身形很好的隐在树后。
而青石巷居住的多为镇上仅次于黄孙王程四家的富户，是以除了仆从无人早起，空旷的巷子里更是除了纪禹姐弟再不见其他人。
这会儿，纪禹探了身子朝四下望了望，便同纪年说到:“纪年，你可曾想过修仙？”
纪年沉默不语，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在一片土地上戳来戳去，不一会儿，泥泞潮湿的地面便坑洼一片。
见他如此，纪禹心底叹了口气，接着笑着说到:“你不是最羡慕娘跟我们说过的剑修吗？平日里还总捡了棍棒拿来舞弄，正好这次明州城来人，你不妨就跟着程梓瑞他们几个一起，去看看修仙界是什么样子。”
纪年还是不说话，只是戳地面的速度越来越快……
纪禹只好无奈的揉了揉他的头，却不曾想男孩的肩膀竟是抽动起来。
等纪年抬头，纪禹才发现他竟早已泪流满面。
其实两人都知道，是时候分别了。
纪禹天生五灵根，是资质最差的伪灵根，在修仙界极其普通，数万年来，很少有人修炼至结丹，一般大宗门来挖掘修仙苗子也往往止步于四灵根，像五灵根这种，与其去那残酷的修仙界，倒不如在凡尘安稳一生当个普通人的好。
而纪年正如那长恒真君说的那般，一但迈入仙途，了却尘缘因果，终有一日得证大道，飞升为仙。
是以两人相伴的八年，对于修仙者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凡人之于修士来说更是如蝼蚁一样，无足轻重，正如修仙者所言那般:大道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