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祖看了一眼张福庆,对方脸上依旧满是笑容,仿佛真的是一片好意。
这位眷村头目的能量确实不简单。
阿盼和他约定时间到现在,也不过就是几个小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能对自己了解到这个程度,能力远不是寻常的小地方帮会头目能比。
要知道两地虽然距离不算太远,但是通讯极为困难。加上这个时代科技落后,就算是想要搞清一个本地人的情况都不容易,更别说是外来客。
估计那位郝副局长,也偷偷提供了帮助,又或者他在港岛有自己的关系?
至于苏济昌……他倒是张福庆找来,还是主动联系张福庆?
心思转动脚下不停,三人已经走进武馆之内。
兵器架子之类的东西都在外面,武馆大厅里面陈设倒是简单。
正中位置摆了一张八仙桌,四张木椅分列四方,阿庆并没有急着落座,而是拍了拍巴掌。一个六十多岁矮瘦老人从里间出来,满脸谄笑来到阿庆身边:“庆哥,你叫我。”
“帮你介绍个朋友。祖哥,这位就是苏济昌昌哥了,以前在港岛当探长,听说很威风的。这位就是城寨拳王祖哥了,跟你一样,都是港岛人。”
苏济昌打量陈继祖两眼,并没有表现出敌意,而是微笑说道:“久仰大名了。那位拍戏失踪的林小姐,似乎和你很熟啊,你这次应该是为她而来吧?其实呢,这种事应该是找人帮你做了,自己一个人过来,很不聪明的。”
“苏探长是吧?我代阿金向你问好。她现在跟我,过得非常开心。至于我来这边做什么,似乎和你没什么关系。除非你在这边也是探长。”
阿庆一笑:“有话坐下讲。祖哥既是盼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坐下喝茶。”
从态度上能感觉出来,苏济昌的地位不高。他这个探长在港岛威风,到了宝岛就是难民,在阿庆这个地头蛇面前,一点面子都没有。
而且能感觉出来,他对张福庆不光是忌惮,更是有一些怕。如果没猜错,他应该是在张福庆手里吃过苦头,才会这副德行。
陈继祖看了一眼苏济昌:“昌哥几时来的嘉义?”
“没……没多久。”
阿庆笑道:“怎么会呢?你们都是自己人,应该讲真话才对。昌哥你从港岛跑路,在东石码头下船,接着就在嘉义安家。算起来也有一年多了。难道我的记性出错?不可能吧?”
“不会的,庆哥的记性最好了。只不过一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没有多长,你说是不是呢……”
苏济昌干笑两声化解尴尬。
陈继祖回想着陈晋宝给自己看的照片。
照片照的是一个信封,收信人是沙皮狗,寄信人苏昌,应该就是这个苏济昌。信封上的地址,写的明明是艋舺。
“昌哥对港岛的朋友,似乎不是那么说的。你是不是有个结拜兄弟叫沙皮狗?”
苏济昌点着头并没有说话。
“昌哥消息灵通,应该知道他出事的消息。如果他不死,现在已经到艋舺去找你。”
苏济昌尴尬地笑了几声,没有说话。
张福庆哈哈大笑:“祖哥你有所不知啊,昌哥在毒蛇帮,专门负责这项生意。说起来,就要感谢你们港府的ICAC,如果不是他们,又怎么会有这么多财神来我们宝岛,让兄弟们发财呢?昌哥你说是不是?”
苏济昌干咳连连。
有两世记忆的陈继祖,瞬间明白了阿庆的意思。
看来宝岛港岛没什么分别,对于没了身份的黑警,都不算友好。
港岛有大只茂,宝岛也有这帮道上兄弟虎视眈眈,把这些失去警察身份的跑路客当作肥羊来斩。
不是所有人都像雷老虎或者马家兄弟那么好运气,也不是所有跑路的警官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可以联络强力社团作为靠山提供保护。
像苏济昌这种,就是倒霉蛋之一。
当警察的时候做人做事不留情面,对社团也没好脸色。现在到了宝岛没有靠山撑腰,自然没有好日子过。
这些道上的人对于这种消息了解最多,谁能动谁不能动,都会事先了解清楚。遇到狠角色自然没办法,对他这样的也不会客气。
苏济昌带来的财富被帮会榨干不算,还要为虎作伥,帮这些人欺诈港岛的旧相识。
那封信就是骗人的道具,如果沙皮狗真的跑到艋舺找故人,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苏探长现在是毒蛇帮的兄弟,失敬了。想必我的事情,也是昌哥讲的?”
阿庆又是一阵大笑:“算是互通有无。昌哥在港岛有一个很好的兄弟,叫什么昊哥的。他对你和林小姐都很有兴趣,你们的资料我这里都有。我自己呢也有个好兄弟在港岛做生意,叫做丁成材,是做工程承包的,你应该很熟吧?”
阿盼咳嗽一声:“庆哥,祖哥远路而来,没那么多时间闲话家常,这次的事你能不能帮忙?”
“你开口,忙我一定会帮。无非是李忠明手下三个伯仔而已,我请郝伯伯说句话,保证祖哥在嘉义随便走动,没有一个条子会为难他。我已经打听过了,那几个伯仔的行动是李忠明私人授意,不是公派了。因为私事损失三个伯仔,事情如果闹起来,李忠明也会有麻烦。所以他也在四处奔走,希望把事情压下。这种事很容易了,只要拿一笔安家费出来,再堵住相关人员的嘴,自然就没事。”
阿盼一笑:“爽快!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态度。祖哥你听到了哦。”
“盼姐,你让庆哥把话说完。”
“是啊,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如果杀人的是阿盼,这件事当然就是这样解决。谁让我们是老朋友?但是这位祖哥……恕我直言,大家初次见面没有什么交情,总不好让我做白工吧?”
阿盼眉头一挑:“他是我的朋友。”
“在道上走跳的都是兄弟,交情是交情,账目要分明。如果不是阿盼你的朋友,我也不会是这个态度。直接抓他送去警局,李队长一定很开心的。”
陈继祖微微一笑:“庆哥准备要多少呢?”
“五百万!”阿庆面不改色:“你们港岛人个个是富翁,当然要多出一点了。再说这五百万是宝岛币,换成你们港币也不过是六十几万。你从丁成材手里赚的钱,差不多也有这么多。我这已经是看阿盼面子给你打了折扣。”
阿盼的脸色变了。
她不是白混的。一开始最多是觉得蹊跷,现在已经确定情况不对头。
五百万这个数字根本就是狮子大开口,摆明了是把自己带来的人当肥羊斩。
难道是因为丁成材?
这个人自己倒是知道,也知道是眷村出去的商人。
不过他年纪大了一些,和自己这帮人其实玩不到一起,而且丁成材本身就是读书人不混江湖,张福庆替他出头完全就是借口。
本地帮会收拾港岛人榨取钱财不是秘密,仙人跳做局敲诈的事阿盼也不是没做过。
不过其他人是其他人,这次的人可不一样。
这个男人是自己逃离宝岛,开始新生活的希望。如果他认为张福庆和自己有勾结,联手坑他,那之前的承诺肯定都要作废。
好不容易有个希望,就这么没了?
这不可能!
阿盼粉面生寒:“庆哥这是什么意思?发财发到自己人头上,不怕眷村的叔伯讲笑?丁成材离开宝岛那么多年,还有什么交情?不是你说,我都忘了这个人,为了他得罪朋友值不值得?大家出来混都是为了求财,但不是所有财都可以求。千年田地八百主,有钱也要想想自己能不能守住!真当我是混白的!”
“阿盼你的火气怎么这么大?是不是这两年没有男朋友,搞得自己阴阳失调,当心走火入魔?人家陈先生什么都没说,你又何必发脾气呢?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呢。五百万是我的茶钱,郝伯伯那里也要准备五百万,总共一千万,也就是一百三十万港币。至于能不能成功,我没办法保证。只能说尽力而为。你把人带来,我总要有个交待。从现在开始,祖哥就住在武馆,在事情解决之前不要离开。只要祖哥人在武馆,我可以保证他的安全,这样算是给面子了吧。”
陈继祖不容阿盼再说,抢先开口:“盼姐稍安勿躁!我想问一个问题,庆哥这么安排,是丁成材的意思?还是苏探长的意思?”
张福庆一声冷笑:“聪明!昌哥,人家什么都看出来了,你还是自己说吧。难道真打算让我替你背黑锅?阿盼是我小妹,如果为你的事伤了我们和气,我会很不开心的。”
苏济昌干笑两声,看向陈继祖的目光阴冷如蛇。
“既然庆哥让我说,那我就有什么说什么。小子,我对你其实没什么的。不过你不应该随便得罪人,港岛有人出钱买你和林映秋!也是我运气好,你们两夫妻都栽在我手里。”
“这么说,苏探长是今天的主角?”
“不敢当。收钱做事而已,背后出钱的老板才是主角。”
阿庆面露狰狞:“祖哥现在知道怎么回事了?千万不要怪兄弟不讲义气。来人!”
一声断喝,只见十几条大汉把门口堵个严严实实。这些青壮手里举着短管猎枪一类的枪械,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陈继祖和阿盼。
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猎枪基本都是民间自制。威力、射程和都不能和制式枪械相比。即便如此,十几支土枪齐射,威力依旧可观。
张福庆得意洋洋:
“论人马,我虎社在嘉义不算最多。但是要讲枪炮,我认第二怕是没人敢认第一。我手下几十兄弟,长短家伙都有,祖哥的身手再好,恐怕也敌不过这么多枪弹。”
阿盼勃然变色:“张福庆!你这么做,就是要和我翻脸了!大家都是眷村子弟,我求你出面你可以不帮我,背信弃义摆鸿门宴,以后还有哪个敢信你!江湖有这种规矩么?”
“太平年月讲规矩,乱世烽烟论剑戟!现在嘉义是什么情形大家心里有数,这时候了还讲什么规矩?要怪就怪祖哥自己得罪人,我也是收钱办事。放心,我不会动你。就算不给你面子,我也要给耀哥面子。不过你也不要乱动,免得枪弹无眼,打伤你大家都不开心。”
“祖哥!我……”阿盼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也算是见过风浪的人,可是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过罕见,她也不知该怎样处置。
陈继祖微微一笑:“这件事和你没关系。至于庆哥,大家都是出来混的,我当然不会怪你。不过这几个兄弟怎么想就不清楚了!”
长风衣掀开,露出衣服内胆上悬挂的四枚菠萝弹……
苏济昌面色一变,伸手就要掀桌,陈继祖一声冷笑,右脚抬起重重踏在桌面上。几个茶杯被巨力震得东歪西倒,茶水流的到处都是。
苏济昌一声痛呼,却是被阿庆一巴掌扇翻在地。
“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掀我的桌子?这张桌子比你爷爷年纪都大,是古董啊!弄坏了你拿什么赔!”
苏济昌神情错愕,躺在地上,两眼紧盯着陈继祖踩在桌面上那只脚。似乎是想提醒阿庆,自己最多就是想要掀桌,这小子可是一脚踩在你的古董上。
“看什么看!他有菠萝你没有!他当然就比你有道理!不要说踩我的古董,就算踩我的头,我也没话说!你看我干什么?我福庆说话就是这么直接!”
阿庆目光转向陈继祖,除了那四枚手榴弹,还能看到一支微冲。
“听说你功夫很厉害,我还以为你会同我打功夫,没想到居然是用手榴弹,无聊。”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似乎充满遗憾,又朝门外小弟挥挥手:“散!站在那里做什么?阿田你带两个人进来,把这个老王八蛋带到仓库,没我的话不准走!”
苏济昌没想到情况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反转,连忙大叫道:“庆哥!你不能这样!”
“讲三小!在这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不服?带走!”
几个持枪的手下冲进来,架起苏济昌往外就走。其他手下则听话散去,武馆厅堂只剩这一桌三人。
陈继祖把脚从桌上收回,又朝阿庆一笑:“庆哥这么有天赋,不做演员太可惜了。”
“我也想啊,但是要有人用才行了。说我长得不像大侠,大侠需要长得像么?雄先生长得也不像大侠啊,不妨碍他把大侠写得好看。这帮人啊,真是没道理!”
说话间阿庆、陈继祖落座,只剩下阿盼愣在那不明所以。
陈继祖微笑道:“盼姐没事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庆一笑:“大家这么多年朋友,开个玩笑也不行啊?本来是想要吓吓你,没想到祖哥不愧是大明星的老公,被他看穿了。看来演戏真的需要天赋,我已经很努力了,还是做不到。”
一边说话一边把翻倒的茶杯重新立好,苏济昌那只茶杯放到一边,给另外三只茶杯重新倒入高度七分左右的茶水。
陈继祖语气从容:“不是庆哥你的演技不好,而是你的安排露了底。如果真决定对我不利,又怎么会给我带菠萝见你的机会呢?你的小弟在外面就可以搜我的身,也应该突然袭击制服我,不是摆出这种阵仗给我反应的机会。你动手之前就提到丁成材,又说明是苏济昌搞事,我当然知道庆哥是在开玩笑了。”
“是啊,阿盼最了解我了,我这个人最喜欢开玩笑的。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祖哥不会跟我计较吧?”
陈继祖很清楚,阿庆或许喜欢开玩笑,但是刚才他并没有和自己开玩笑的意思。
他的确是留有善意,没有用突然袭击等手段上来就下死手。
但是这种善意和阿盼的面子或是故人之情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一种基于利益方面的考量。
他在做选择,在自己和苏济昌背后的人之间做选择。
苏济昌为谁工作自己心知肚明。从道理上看,一个大商人肯定比自己竞争力强。但问题是对张福庆这种宝岛江湖人来说,账不是那么个算法。
朱家可能愿意出一笔大钱,但是钱再多也是一次交易,不会有后续。
这么一笔钱总归是有花光的时候,更别说能落实多少也是未知。
而两个社团之间的长期合作,就能带来稳定的收益。
这种收益张福庆显然也是需要的。
这位眷村帮会老大和丁成材的关系不假,彼此之间的关系,未必就是故人那么简单。
丁成材到港岛从事建筑业没有多少年,就打拼下那么一份可观身家。单纯就财富增长的速度来看,说一声奇才也不过分。
这里面当然有港岛房地产发展的大背景,但是同样的背景,他一个外来人脱颖而出,细想起来颇多不寻常的地方。如果算上眷村的关系,以及背后的毒蛇帮,或许事情就容易解释。
丁成材是合法商人,但也很可能是毒蛇帮或者眷村势力的傀儡。
只不过宝岛港岛来往不便,毒蛇帮不可能派出大队人马长期驻扎港岛帮他,他才会被港岛本土社团打压。
从道义上讲,福庆应该为丁成材这个同乡加同伙出头。但是帮会做事,又有几个会从道义出发?
区区几百万宝岛币,对个人是一笔巨款,对于毒蛇帮这种大帮会或是福庆所统率的虎社,就是那么回事。
比起一笔死钱,他更需要一条财路。更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
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做盟友。
整件事没有外力入局,是为了保证事情在阿庆掌握之中不至于失控,而不代表真的没有恶意。
刚才那场风波可真可假,结果取决于自己。
毕竟丁成材本身不是江湖人,对自己的了解也是道听途说,难免失准。不管为人、功夫还是胆量,福庆都必须亲自考验才行。
刚才面对枪口的时候表现得稍有一丝怯懦,外面那些人肯定会开火。又或者让自己变成第二个苏济昌,沦为这帮人发财的工具。
当然,这里面也不排除阿庆说得有一部分是事实,就是他的确很喜欢功夫,而且对自身的功夫很有自信,想找个机会和自己较量。
从这也能看出这位虎社大哥的为人,胆子大不怕死,敢拿自己做饵。
做人就没什么义气,多年朋友说翻脸就可能翻脸。这种人只可因利益合作,没办法建立交情。
不管怎样,自己总算是靠着随身挂着的菠萝弹以及看淡生死同时有力有节的状态,获得对方认可。
不管合作能否成功,至少有了坐下来谈判的资格。这场玩笑也就成了玩笑而不是玩命。
阿盼这时候也算是长出了一口气:“拜托你以后开玩笑能不能讲究一下方式方法,被你搞几次,没病也要吓出病来。”
“祖哥的胆量确实很大,苏济昌如果能赶上你一半,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惨了。”
“庆哥夸奖,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要我说,我们这是识英雄重英雄才对!阿盼和我多年交情,她既然求我,我当然要帮忙了。不过祖哥你也要付出一些代价才行。这次不开玩笑,三个伯仔每人三十万,郝伯伯那里也要三十万孝敬,总共一百二十万,也就是十五万港币,不算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