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
三十几号烂仔气势汹汹从鸭寮街穿街而过,横冲直撞满面杀气。
带队的打着赤膊露出胸前背后密密麻麻的刺青,正是这两年在鸭寮街上混的风生水起的孝字堆四九仔:豹子。
鸭寮街早先因为盖满鸭寮得名,如今鸭寮早已经消失,整条街都是卖旧货的摊贩,已经成为深水埗小有名气的旧货市场。虽然油水有限,但是豹子靠着强收这些摊贩保护费,也能养活一帮兄弟。
古惑仔虾虾霸霸,这些摊贩就算交了保护费,也不免担心被找麻烦。尤其看豹子这帮人杀气腾腾的样子,更是纷纷低头不敢言语。
好在这些人并没有找摊贩麻烦的意思,只是一边走一边叫嚷着砍死他,一定要把他斩成鱼段之类的话。这些摊贩听得多了也知道,这肯定是条四仔出去砍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一个卖旧玩具的摊贩看向一边卖旧书的邻居问道:“阿保你没事吧?怎么感觉你整个下午都不对劲。”
被称为阿保的男人年纪不算太大,生的相貌周正,就是有点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显得有些邋遢。听到摊贩询问,他苦笑一声摇摇头不说话,目光盯在自己面前的一本旧书上:《蜀山剑侠传》。
“整条街做生意就属你厉害,听说租约都谈好了,很快要开铺?”
“大家关照而已,也多亏各位街坊帮忙。”
“不用那么谦虚,我们这帮人里,第一个有铺子的就是你,将来肯定发达。发了财别忘了关照我们。”
另一名摊贩也说道:“这还用说?谁不知道阿保是整条街最讲义气的?”
“是啊,保仔最义气么。人家看书的,蜀山剑侠,三侠五义,看这种书做人怎么会差劲?”
阿保苦笑一声,忽然把面前装订本蜀山剑侠拿起,反过来扣下。“而已,都是骗人的。你们喜欢就拿去吧,我送给大家看。”
“你不做生意了?”
“我的铺子卖电池、线板,这些书……没用了。书里的东西,骗人的。义气很贵,我们普通人没办法讲,还是做点小生意,养活一家人比较重要。我老妈煮了饭,再不上去要骂人了。”
说话间他抓起身边的拐杖,借力起身拖着一条残腿走向身后的唐楼。父母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吃饭,和他们吃饭才是最重要的。
昔日可以轻松跳三张半甚至五张半的飞天仔聂保如今已经成了走路都要拐杖的跛保,又能做得了什么?以前的事就和那些书一样……就忘了吧。
那名摊贩拿起那本自己惦记很久的蜀山剑侠传第一册,发现背面的印戳,费力地认着上面字迹:“林志荣印……这名字好耳熟啊?是不是在哪听过?”
柴湾,常平街,公屋内。
衣衫上满是粉尘的年轻男人看着面前温柔美丽的妻子,和她怀中熟睡的婴儿,神情局促不安,说话也结结巴巴。
“阿萍你相信我……我真的……真的看见小师弟。一身西装,真像发了大财一样。傻波哥陪他转来转去的,对他很恭敬。我想过去打招呼,可是当时在工作么……再说身上脏兮兮的,过去也没面子。”
名为阿萍的女子并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孩子。
男人一边说一边来到房间角落,把码放整齐的铁环一个个套到自己手臂上。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做这种事,可是我也不想让你一辈子过这种日子。我娶你的时候连彩礼都拿不出,害你到现在都没脸回娘家。当初那么多男孩子追你,你肯选我是我的福气。可我娶你是要让你开心的,不是陪我住公屋受苦的。再说现在有了BABY,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他想。人家说养小孩子要花很多钱的,工地那点薪水,拿什么供他念书啊?”
“可……可你现在要去砍人啊。我不想你当黑社会,更不想你像我大哥那样,人出去安家费回来。我不能没有你,儿子也不能没有爸爸!”女孩终于痛哭出声,怀里的婴儿也被吓醒,房间内哭声一片。
男人强做硬气:“怎么可能么?你忘了,我是铁臂童啊。虽然没和人打过架,但是也不至于那么差。再说我是跟木头伯他们一起去,又不是一个人,情况不对我会跑的。”
“木头伯不是中枪躺在医院么?”
“我也不知道,总之波哥是这么说的。”
童立这时候已经把护臂铁环佩戴完毕,对着妻子一笑:“我那么强壮,不会有事的。这次去主要是兄弟叙旧,阿祖如果真的发财,一定会关照我这个四师兄,将来我们一家人吃好住好,再不会让你受苦了。”
阿萍看看童立,朱唇轻启:“早去早回……”
“早去早回!我看是一去不回!总之啊,今天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否则休想出这个门口!”
房间内,一个前凸后翘身材火辣的女郎双腿岔开死死堵着门口。她的眉眼原本也颇有几分姿色,只不过这时不曾化妆外加满面怒容,如夜叉多过像美人。
在她对面,鼻青脸肿说话漏风的刘正民急得团团转,不停看表:“曼尼啊,你这是干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废话,这次和以前怎么比?你看看你现在这副德性?砍人?被人砍就差不多。自己几斤几两难道心里不清楚?你这个样子砍的了谁?你也说了,那个阿祖和你的交情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是亲戚也变路人啊,何况是师弟。他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原本是没关系的,不过老大也说了,他帮我要一百万啊!”
刘正民眼看曼尼堵门,又看了一眼窗户,想到自己住的是六楼,只好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
“他让我去送信,就是为了让我可以不用去打。没想到师爷谭那个王八蛋这么狠,连送信的也扁。有一句说一句,人家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见死不救算什么兄弟?”
女人看刘正民瘫坐在沙发上,也从门前离开,来到刘正民身边坐下,手搭在刘正民脖子上,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管那么多干什么,有钱收就行了。他喜欢当傻瓜就让他去当,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再说铁狼哥也说了,让你安心在家养伤,什么都不要想的么。”
刘正民眼珠一转,忽然看向大门,喊了一声:“谁?”
趁女人分神之际,刘正民一记手刀狠狠砍在女人脖子上,曼尼一脸错愕地回头看了一眼刘正民,片刻之后,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抓挠踢打。
“你神经病啊!不让你出去砍人,就想打晕我是吧?连我都搞不定还想去砍人?你去了有什么用啊?铁狼哥让你留在家里,就是怕你被人砍死!”
“够了!”被女人暴打了一顿的刘正民忽然一声大喝,把撒泼的曼尼吓了一跳,眼看男人沉下脸,她也不敢再闹,身子一点点后退,嘴里小声说道:“阿民……”
“外面的人说我是蛋散,老大当我是废物,你也这么看我?你想过没有,你男人是个蛋散你是什么?”
“我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蛋散了……”女人嘟囔了一句。
“一个废物是不配扎职的!就算铁狼哥看阿祖面子给我扎职,庙街会不会有人服我?我还怎么出去混?”
“不混就不混了。大不了我接着回马栏接客养你,就像以前一样。”
“男人的情义,你们女人不会明白的!总之你要再拦我,我就跟你恩断义绝,你从这搬出去……不对,房子是你租的。那,我就从这搬出去住!想要在一起,今晚就不要拦我!”
一边说话刘正民一边起身四下里踅摸,女人刚要说话,刘正民用手一指:“是不是真的要分手?”
“不是……我是说你那口箱子在阳台,还有……”
“不用说我知道,还有叫我早点回来,你煲汤给我喝么!不必了!我们兄弟今晚要大杀四方,之后就饮酒叙旧,肯定不会回来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明晚也没回来,你记得找铁狼哥要安家费,再重新找个男人结婚。”
“我是说,千万把你那套见鬼的护身甲藏好,如果被铁狼哥看到,不要说安家费,他不亲手把你打成残废才怪!我就没见过哪个出来混的,砍人的时候要穿护具。”
刘正民干咳一声,嘴里嘟囔着:“男人的事女人不要插嘴。”来到阳台打开箱子。
箱子里放着一件他自己用竹片加皮筋精心穿成的竹甲,贴身穿好外面套上衬衫,自己动了动手脚,虽能听到竹片响动,但是那么多人打架,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前胸、后心、小腹,这些地方都能护住,被砍两刀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应该是这样吧……
箱子下面是一口造型很像武侠片道具的连鞘长剑,刘正民单手提剑来到客厅,曼尼已经打开了电视。
“你不拦我了?”
“反正男人的事我也不懂,拦你做什么?我等着拿安家费改嫁呢!”
“呸!大吉大利。”
刘正民说话间打开房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曼尼正偷偷回头看自己,刘正民得意一笑,换来曼尼的一记中指。
房门关闭,走廊内回响起刘正民的歌声。
“人在风暴中,无奈的打转。如像风砂,倦也须兜转……”
曼尼脸上露出笑容,自言自语道:“这个蛋散……有时候还挺有男人味的。”
天府大厦内。
陈继祖正打量着着第一个响应鼓佬号召赶来的七师兄大老倌马腾龙。
十大太保里,除了二师兄郑天佑那种天才以外,以七师兄资质最高底子最好,也最有希望传承林门梨园衣钵。师父给他这个花名,本意也是希望他走红成名,成为名副其实的大老倌。只不过这位七师兄资质虽好脾气却差,十大太保中自己原身少言寡语存在感不强,这位七师兄就属于恶言恶语,脾气又最为暴躁,在同门之中人缘最糟糕。几个师兄弟大多都挨过他的揍,也不愿意理他。也就是三师兄这种和谁都能来往的人,才能和他保持联络。
当年他是因为和师父大吵一架,割袍断义离开师门。从那以后,大家对这位七师兄都不再提,没想到今天他居然第一个响应古伯良邀约。
眼前的马腾龙和记忆中的形象大相径庭,如果不是五官轮廓依旧,基本就不敢相信和以前那位大老倌是一个人。
原本白净的皮肤变成了黑红色,手臂上、手上满是疤痕。额头上还有一道伤疤,从位置和伤疤形状判断,应该是被人用锐器砍破了头,运气差点可能没命。
这道疤注定是好不了的,别的不提,单是这伤疤就注定他和戏台再无缘分。手臂上的伤疤像是烟头烫的,也有一些像是摔伤、砍伤,手上的伤疤更像是劳动导致。
马腾龙手提一根长棍,背后负一个包裹。包裹解开摊在地上,露出里面一个生铁铸就的虎头,虎口大张吐出尺半锋芒,只看那雪亮锋刃就知道是开了刃的兵器,不是糊弄人的假货。将虎头安在长棍上,便是一条虎头大枪!
马腾龙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到陈继祖脸上:“我现在清水湾做龙虎武师,听说今晚你这里有工开?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