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
剑字堆老顶陀地,是旺角的一处小酒楼。酒楼三楼之上,十几个五十开外的老人围坐一团,见证新坐馆的诞生。
长洲青死得突然,之前也没有做相应的安排,按说在这种情况下,想要诞生一个新坐馆也不是那么容易。尤其剑字堆老一辈的人还不少,哪怕现在堂口实力大不如前,但是坐馆身份带来的收益依旧可观。
这么多前辈元老同时存在,正常情况下要想选出坐馆,总要费一番周折。然而随着师爷谭的出手,让这个本应漫长的过程变得简单且迅速。
他人在警局受审,消息已经通过近身烂口华送出:“青叔出事前一直说自己最喜欢的,就是侄子狗仔苏。谭哥的意思死者为大,现在最要紧的是办好青叔身后事,另外找到幕后主使为青叔报仇。剑字堆不管谁当坐馆都好,但是今天必须有个结果。谁如果这个时候出面搞破坏,肯定和幕后主使脱不了关系!”
剑字堆的人都知道,狗仔苏出名的软弱无用,除了打着叔叔的旗号在外面欺负弱小惹是生非,再没有其他本事。长洲青非但不喜欢这个侄儿,还不止一次说过要把他赶回长洲挑大粪。可是剑字堆的实力平平,师爷谭又摆出要清理门户的态度,谁又敢拒绝他的要求?
眼看狗仔苏难掩喜悦完成了接任仪式,几个被迫出席仪式的社团长辈心内暗叹:看来剑字堆只会越来越差,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师爷谭和孝字堆一口吞下。现有的陀地堂口,都得拱手让出。
狗仔苏看看这些老人,伸手挠挠后脑回想着烂口华教自己的话,结结巴巴地说着:“小侄虽然是坐馆,但是那个才输……才输……才输光?不对……不是输光。总之就是我什么都不懂,今后还……还要仰……养你们这些人的老!算了,我记不住这些。今后我怎么说你们怎么做,我保证你们还能继续做老大就对了。还有,买凶杀我阿叔的人,谭哥已经查到了。就是天府大厦的陈继祖!”
一个老人咳嗽一声:“阿苏,这件事很大的,你想好再说。师爷谭人还在警局里,他到底有没有把握?”
“没把握的话怎么会说呢?谭哥最聪明了,是我们条四的诸葛亮么!他说是就肯定是不会错的,总之我这个坐馆相信谭哥!谁不相信谁就是杀我阿叔的同谋!”
另一个老人哼了一声:“好,你是坐馆你最大,你既然这么说我们当然相信。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现在带人去砍死他?”
“我……我当然要砍死他,不过不是现在。谭哥什么时候下命令,我们什么时候行动了!各位长辈现在就去召集兄弟,剑字堆这次一定要撑谭哥到底,为我阿叔报仇!”
几个老人都没言语,各自起身下楼,没一个人愿意多留。长洲青自从赶走阿海之后,身边已经没有得力近身。
狗仔苏的所谓近身,也就是平时和他混在一起的酒肉朋友,和街头烂仔相比也没什么分别,入不得这些老辈社团人物的眼。如果不是畏惧师爷谭,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收拾了狗仔苏。
这样一个坐馆似乎也不错?但前提是不能影响到自己的利益。
既然他说要打,那就打吧。等打过之后,再让兄弟们找你这个坐馆要说法,看看那时候师爷谭还会不会撑你到底!
刚刚死了叔叔的狗仔苏并不在乎这些老辈的神情和态度,按照师爷谭承诺,只要自己听他指挥,这些人日后孝字堆自然会帮自己解决。他连忙来到话机旁拨通一个号码,询问另一端的烂口华下一步该当如何。
“去青山医院接个叫阿慧的疯子?只要把她藏好不被人发现就可以,上她也没问题?我对疯子没兴趣的华哥……不是,我当然听话了,我这就让小的去做事……好,我自己做事,马上就去!”
放下电话的狗仔苏无奈地叹息一声:“老大也没那么威风……”
往左右看看,留在屋子里的,还是平时跟自己的那几个烂仔,心中不免有些失落。预想中的前呼后拥并未出现,只能让他们跟着自己下楼准备做事,同时心中则想着烂口华最后的话。
“陆羽茶室?谭哥跑到中环去做什么?他这么快就出了警局?”
这个时候的陆羽茶室还在港岛中环永吉街并没有搬家,距离中央警署也就是本地人俗称的“大馆”五百米左右。
茶室的老板三十年代从上海到港做生意,茶室整体风格也是保留着那个时代的沪上风情。虽然如今已经用留声机取代了琴师和女伶,但装修风格依旧,红木屏风、酸枝木座椅,一身旧派服饰的侍应。
这些和港岛尤其是中环洋派时髦风格迥异的装饰、衣着,让刚一进入茶室的人,一瞬间就产生出穿越到旧上海的感觉。
茶楼一楼为散座,二楼是包厢。临窗的包厢内,四个人围坐一桌,彼此之间都保持着半米以上的距离。桌上一壶普洱,三笼点心,师爷谭特意让人在包厢角落放了台留声机,里面正播放着旧上海金嗓天后录制的唱盘。
“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
师爷谭的目光看向包厢内的三位贵宾,跛明、鼎爷、白眉。任意一个都是当下港岛大字头当家坐馆,即便师爷谭再如何自负,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这三人相比还是大为不及。之所以能把他们请出来喝茶,还是靠自家老大狂龙的名号,再就是整个号码帮的势力兜底。
不过越是如此,师爷谭就表现得越镇定。这个时候稍有怯场,就会被这帮老乌龟吃得死死的!敌越强,我越狂!
这是老大狂龙常教自己的话。这也是自家堂口行事准则,不可坏了规矩。
三人之中,福义兴鼎爷年纪最大,已经快七十岁的人,精神似乎也不太好,眯缝着眼睛半梦半醒状态,手指轻轻敲着节拍,似乎完全沉醉在歌声中。
跛明其实一点也不跛,只不过年轻时代自己老大受罚,三刀六洞穿腿而过,一段时间不良于行,因此得了这个花名。他的年纪也接近五十,但是精神健旺,进门之后并不急着说话,只是看看桌上的点心和师爷谭,自顾盘着十八子手串,仿佛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几个坐馆里面联和白眉年纪最轻,和师爷谭岁数仿佛,今年还不到四十。之所以能成为坐馆,就是靠着手段高明心狠手辣,生生干掉了所有挡路叔伯,把坐馆位置抢到手中。
其相貌凶悍眼神冷厉,两道白眉据说是特意用药水染的,就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威慑力。另一个说法是,他这个花名来自于自身精湛的白眉拳造诣。这种说法的证据来自于白眉的另一个身份:港岛精武体育会名誉副会长。
不管花名来历如何,可以确定的是,三人之中他的性情最为凶悍,人也最为难缠!甫一落座目光就落到三笼点心上:“师爷谭你什么意思?四个人三笼点心?怎么,你们条四的人不用吃饭的?”
“白眉哥误会了,我们条四的人当然要吃饭,而且胃口还很大。毕竟我们人多么,吃的当然就多了。我虽然是读书的,饭量也大得吓人,按照原先的想法,这三笼点心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
鼎爷如同梦呓一般轻声说道:“你这么吃,很容易撑死的。”
“我老大狂龙哥也这么说。所以我决定只吃这一笼猪润烧卖。老字号招牌菜,不能给外人。至于另外两笼,也很厉害啊。你们看,这笼笋尖鲜虾饺,用的都是柴湾来的新鲜原料做馅。至于这笼蚝油叉烧包,虽然不如油麻地那家的好,可蚝油同样用的是李锦记。这两笼点心,我孝敬三位大哥,至于怎么分你们自己决定。”
跛明盘着手串看看另外两人:“师爷谭不愧是读书的,居然连二桃杀三士这种事都知道。书呢我就不读,不过我听戏的,戏文里面唱过么。是不是以为我不识字就好欺负?”
“明哥误会了,我如果那么想,还不如分别约三位大哥,何必把你们约在一起?我没有要各位自相残杀的意思,只是把话说清楚。两笼点心,三位大哥,这就是我们的态度。港岛那么多字头那么多大哥,请三位来就是诚意。那些没来的,不要说吃,就是看的资格都没有!”
白眉怒极反笑:“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我们三个扁你一顿,然后把你那份吃掉?”
“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但是扁我的人最后不是不得好死就是生不如死!”
“你他妈唬我!”白眉声音一厉。
师爷谭微微一笑:“这里公共场所而且离大馆很近,我一会还要回去继续做笔录。白眉哥不是想进去陪我吧?”
鼎爷的眼睛睁开:“免死金牌还没把你弄出来?”
“在做了,不过就算没有免死金牌又怎么样?大馆而已,里面还不是我们的人?我出来一会没什么的。我刚才和白眉哥开玩笑,社团的人不惹皇气。三位如果真的想要联手打我,我只有挨打的份。不过我这个人是出名的小心眼,我老大什么人,你们比我更清楚。今天你们吃多少,将来肯定要三位老大请我加倍吃回来。如果三位没意见的话,其实我无所谓。”
白眉冷声道:“你自己小气,还要和我们算账,号码帮好霸道啊。”
“号码帮从建立那天,就是这么霸道了。我们饿了要吃饭的,谁不让我们吃饭,我们当然就要跟他凶。哪怕是黑鬼明也一样!”
白眉摇头道:“我和黑鬼明没什么交情。”
“联和走水路,大家两条线,白眉哥的话我信!不过七叔那边,白眉哥不好说没关系吧?好歹都是一个字头的,说不认识是不是不太好?”
鼎爷咳嗽一声:“谭哥的意思是,注定有个人没东西吃了?”
“我没有那么多钞票结账又不够面子赊账,没办法让所有人都有东西吃。再说都有东西就等于都没有东西,所有承诺都不作数。这样反倒是更有诚意。我师爷谭对天发誓,只吃这一笼招牌!至于三位大哥,谁愿意放弃都可以。如果都不吃也无所谓。”
白眉盯着师爷谭:“现在你当家?”
“如果白眉哥想要见我老大,明天他就可以飞回来!”
白眉看着师爷谭的眼神,良久之后才说道:“木头起码要躺两个星期,看来这顿我没资格吃了。”
“不!这笼笋尖鲜虾饺就是为白眉哥准备的。如果你吃不下,我可以帮忙。只是希望白眉哥高抬贵手,把装点心的笼让给我。”
“笼有什么好要的,一堆破木头不值钱的。”
“收藏也好。”
“随便你了,那就这么说定,这些点心我来负责,木笼归你。”
鼎爷的老眼睁开看向跛明,后者也看向鼎爷,两人随后又看向仅剩的蚝油叉烧包。
包厢内一时间没人说话,只能听到留声机内传出的歌声。
“愿你的笑容,永远那样……”
跛明摇头起身:“深水埗那边的事我已经答应猪王随他怎么做都好,做大的不能言而无信,这笼点心我请鼎爷。油麻地那家店,我们和联胜有股份的。谁如果想合作,随时欢迎。”
“明哥有心了。人老了就不中用,既不敢打又怕没钱,虽然肚子不饿,但是看着东西被人拿走心里又难过。我们老福的人没什么头脑,扩大经营什么的都不懂,只要能守住现在的地方就够了。多谢明哥,多谢谭哥,也替我谢谢你老大狂龙。”
师爷谭看向跛明:“既然如此,那就一言为定。”
“谭哥你不用回去做笔录啊?当心黑鬼发通缉令!”
“梁大状已经谈好了,最晚五点事情就可以了结,明天一早我请明哥喝茶。”
“等你有钱再约吧!”
跛明推门而出,看看门外两个条四门生并没有说话。房间内白眉则看着师爷谭:“陈继祖真的想拿下东福?”
“千真万确。”
“你们孝记如果搞不定他,记得派人通知我。”
“多谢,我想没这个必要。”
鼎爷则缓慢地起身:“今晚我会叫巴闭和晒马强陪我打一个通宵麻将,其他的事情和我无关。”
两人先后离开,师爷谭最后一个出门,在两个条四门生陪同下离开茶室。
茶室的服务生开始进包厢收拾,其中一名服务生看向另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问道:“良哥,你好像说过有个师弟叫陈继祖?是不是住深水埗?我刚才在隔壁包厢听到……”
十五分钟后,这名服务生在茶楼附件的电话亭内,向外拨打电话。
“鼓佬CALL开口跳,告诉他老幺有事,速回CALL。”
放下电话的服务生想了想,又拿起电话继续拨打。
“鼓佬CALL花面……”
“鼓佬CALL飞天仔……”
“鼓佬CALL大老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