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十,前香屯。
林有的婚事,林有想“从简”,可志远没依他,筵开了四十八席,并请了戏班子,很是热闹。
新郎官林有,披红挂彩,招呼应酬之间,也不失礼数,可志远总觉得,这新郎官,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林有好象并不是很开心,更别说是兴奋了,时不时的,就走神儿,志远总觉得,这新郎官,好像有点儿郁郁寡欢。
今天可是他成亲的大喜日子!
晚上闹洞房时,志远留意到林有仍在尽力应酬着,脸上带着笑,但怎么看,都像是堆出来的假笑,有时甚至还连那点假笑都不堆了,人也不如平时精神,不知是不是因为应酬太多,太累了。
大鱼也看在眼里,走到志远跟前,小声道:“哥儿,也闹得差不多了,咱早点回吧,也好让新人早点安歇,咱要不走,那起子本屯的就也不走,那就闹个没完了。”
志远点头。
大鱼便出面,示意明心堂的人准备离开,同时劝本屯的一些村民也别再起哄,早点离开,好让新人早点休息。
以明心堂现在的实力,大鱼的话,可没人敢不听,很快林家就安静下来。
到志远穿戴好准备走,林有要亲送志远出屯,志远不让:“哪用你送我们啊,又不是头回来你们家!倒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家伙,你们说,我们现在一起送有哥入洞房,好不好啊?”
“好!”李阎王领头就大声起哄!
志远的笑却突然僵了僵,因为他看到,林有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变得铁青!
可那只是一瞬,很快林有就嘴角挂笑,脸色如常,与众人拱手相别。
志远领着人向外走,林有向洞房里走,志远偶一回头,就撞见已经手打起帘子正要进新房的林有,也是一回头,两人对了一眼,就这一眼,让志过立马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的那个天,林有那叫什么表情?
林有的眼里,并没有怨恨,可里头却有着足以让人心惊的哀痛与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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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上的马,怎么出的屯,志远都不记得了,心里只有刚才林有眼中的哀痛与悲怆。
出了屯,志远勒住了马。
今天日子特殊,志远一行没用爬犁,全是骑马来的,每一匹马都披红挂彩,为林有的“迎亲队”增加了不少声势。
志远勒停了马,边上的李阎王等人也随着勒住了马。
李阎王打马上前,关切的轻声的问志远:“哥儿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似的?”
志远回头,眺望着身后林家的方向,然后回头,可怜巴巴的看着李阎王,轻声的问:“有哥今天,是不是不开心啊?”
他期望李阎王能证明自已觉得有哥不开心只是一种错觉,他期望李阎王能喷着酒气,大咧咧的说:“哪有!有哥今天小登科,可开心了!”
李阎王还没答腔呢,边上就有一人,冷笑一声:“你说呢!”
这话这腔调,可就已经有冒犯当家的意思了,说这话的人,是大鱼!
李阎王立即就把不满和凌厉的眼神,投向了大鱼。
志远也把目光,投向了大鱼,眼神有点冷,但却不是多严厉。
不是他对敢呛他的人不严厉,而是这会子,没功夫去严厉!
这会子,他几乎满心的,都是林有刚才眼中的哀痛与悲怆。
从大鱼的那句诘问里,他就已经对那个问题,有了答案。
那不是错觉,今天的“新郎官”林有,确实不开心,而且,是贼不开心!
志远心头沉重:我是不是太自私、太无情了?
这回到林家,志远才知道了一些以前他不知道的事:林有月钱很高,可林家的生活,仅是温饱,一点儿也不奢侈,林有的娘为感志远让她重见光明之恩和因为志远经寒易病,和林有商量着要亲手给志远做一件毛皮披风,带大帽兜,可披可盖,最适合志远这种成天在外头跑,有时还要骑马的人。披风面料已经有了,是缎子中手感最软、耐磨性又强的贡缎,而毛皮,紫貂皮子是最好的,雪天不沾雪,最轻最暖,可实在太名贵,为此,准备帽兜和出锋用紫貂,其它地方用水貂,林有的月钱,大部分都存着买皮子了,志远也才知道,原来自己隔三岔五就喝的炖牛腱子汤,竟然是林有自掏腰包给加的小灶,原因是林有听林子谦说,那个最有营养,能改善“身子骨软弱”,而林家,除了过年过节,一个月也就只去肉铺子割两回肉,每次也只一斤……
志远转回头,勒着马,默然的坐于马上,眼望虚空,表情凝滞,没人知道他在想啥。
但渐渐的,眼里似乎就有了悲痛。
没人说话,志远三进里的十几骑心腹,都各自控好马马匹,在原地静默等待。
志远突然伸手向李阎王,就说了一个字:“烟!”
志远多病,医嘱不宜烟酒,不仅是李熙拘束着他不准他抽烟,四神平时也绝不会给烟他抽,李阎王知道这会子哥儿心里乱,便也不啰嗦,双腿一夹马肚,控着马走近志远,然后掏出自己的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又顺手替志远把烟点上。
志远狠吸一口,吐口烟,然后突然就自己翻身下马,什么也不说,向路边的一片空地走去。
众人皆是一惊,才待动作,可志远却挥手做了一个手势,众人见之,没人敢跟上去。
那个手势的意思就是“别跟来!不许跟!”
志过走出十余米,背对着众人,站在雪地里,就那么一口接一口的抽烟。
李阎王和大鱼对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胖子,做了个手势。
一堆子人立即全部下马,整齐划一又静悄悄,胖子做着手势,一堆子人立即就有了分工,有人把马笼到一堆看护马匹,有人对四周进行警戒。
哪怕只是一支烟的功夫,只要哥儿在,应该怎么来就还得怎么来!
而李阎王和大鱼,两人一起离了人群,虽不敢走得太近志远,也走到了离志远只有七、八米的地方,静静的守护着。
大鱼凝视着志远的背影,眼中目光慢慢变得柔和,心里为林有而愤愤不平的心,也在慢慢的平和。
哥儿逼迫有哥成亲,有哥不惜委屈自己,以成全哥儿的体面和权威,对于林有来说,今天哪里是什么大喜的日子,明明是受刑的日子!还不准喊疼,得在脸上堆上笑,应酬完这个再应酬那个,哥儿还偏大肆铺张,原本只打算设十席,可却被哥儿搞到四十八席,搞得林有一桌一桌的敬酒,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妈了个巴子,这是生怕没有更多的人,知道有哥娶媳妇了么……
大鱼心疼林有,为林有而不平。
而这会子,大鱼感觉,自己也能体会哥儿现在的心情。
大鱼凝视着志远的背影,看着他手里的烟一明一灭,若没有烦心事,哥儿很少抽烟,更别说是这么冷的寒夜,站在雪地里抽了。
大鱼心中涌起欣慰和温暖,哥儿这么站在雪地里一个人抽闷烟,至少说明,他还是很在乎林有的感受的,是真心把林有当“哥”,而不是“奴才”,他不但关心林有是否开心,也会为林有的悲痛而难过,这或许就是哥儿这人,总能让人念念不忘和心疼之处吧。
大鱼心里也明白,自已再怎么偏心林有,也得公正的看待哥儿。就连林有自己都知道,他虽然为哥儿付出了很多很多,可他对哥儿的喜爱,有违人伦,哥儿是否接受,本就是不能逼也不应该逼哥儿的,哥儿不肯接受,这并不是一种错。哥儿能顾念有哥待他的好,在乎有哥的感受,这就已经很难得了。
想想刚才自己在人前呛哥儿的那一句:“你说呢!”,语气太冲,大鱼心中涌起歉意,对李阎王做个手势,然后试探性的,向志远慢慢走近。
听到大鱼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志远回头眼神凌厉的一瞥,见是大鱼,回过头,继续抽烟。
见志远没有再制止的动作,大鱼便轻轻的走了过去。
站在志远的后侧方,微低下头:“哥儿,刚才言语冒犯,请哥儿原谅。”
志远没作声,继续一口紧接一口的抽烟。
大鱼把双手从手闷子里退出来,轻轻的走到志远身前,温柔的帮志远紧紧身上的獭皮大氅,然后拱着手,态度恭敬,声音轻缓:“哥儿,我替有哥,谢谢哥儿如此的在乎他的感受,谢谢哥儿如此的顾惜他。我也有几句心里话和公道话,想替有哥和哥儿说,不知哥儿让不让我说。”
志远看大鱼一眼,帮自己紧大氅,这个动作,对于林有和李少堂很平常,胖子若逮到机会,也会讨好的凑上来献殷勤,可大鱼却极少,这是大鱼态度的一种表示,还替林有相谢自己的顾惜,这不仅是大鱼的目光如炬,也是一种刻意的讨好。这个做事滴水不漏让人连想施恩都无从下手的人,说话一向严谨,有话说就是了,还先问“让不让”,这就是说,他要说的,和林有对自己的那个心思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