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李家三进里筵开数席,好不热闹。
志远是个“三杯倒”。
林有李阎王胖子几个,杯来盏往,来者不拒,喝酒就和那喝水似的,特别铺着大红桌布的主席之上,别说林有他们和张辅臣、孙家玉了,就算是张九如的爹、一把年纪已经发须皆白的奉天裕东火磨副总经理张老爷子,都贼能喝,也就志远,才喝了几杯,那脸就已经红得和猴子屁股似的,没多一会,就眼也眯了,笑也憨了,说话舌头都大了。
要不是有林有和李阎王一左一右、傍在他身边替他挡了不少的酒,光是下面人敬的第一轮酒,就能把他喝到桌子底下去。
林有一个眼神示意,把李阎王勾到一边,悄声对李阎王说,“哥儿刚病完一场,身子虚,不能再喝了,再有过来敬酒的,我们替他全闷了。”
李阎王点头。
正说着,门房来报,说有人来找李二爷,人在角门外等着。
李阎王出去,好一会才回来了,林有问他啥事,李阎王只说“没事”,但林有感觉李阎王那大咧咧的外表下,眼神里却有一丝诡异的坏笑,才坐下没喝一会,门房就又来报,说又有人来找李二爷。
林有警觉了,冷眼留心瞧着,发现李阎王回来重新入席时,竟然和哥儿有眼神交流。哥儿之前明显不胜酒力,疲态尽显,自己劝哥儿上楼休息,却不听,死顶着,倒是和李阎王对了这一眼后,不用人劝,自己就站起了身,摇晃着脑袋、结结巴巴的交待:“有哥、少堂,你们……你们陪大伙好好喝,我……我困得不行,得……得上去躺躺去。”
志远跟着就叫胖子,扶他上楼去了。
志远一走,林有逮个机会就把李阎王拉到一边:“啧!就吃个饭的功夫,你都往外头跑几回了,总理都没你忙!到底啥事啊?怎么我瞅着你和哥儿眉来眼去的,你小子刚才还不怀好意的瞟了我两眼,是不是和我有关?你笑啥?笑得这个邪乎!快说,整啥幺蛾子呢?”
“好事儿!”李阎王笑得神秘又邪气,一拍林有的肩:“今晚,你就知道了!”
这顿酒,喝到差不多三点才散,送了客,还不等收摊,李阎王就凑近林有,压着声音:“有哥,摊子叫胖子带人收,你回屋去穿上大衣拿上围巾帽子,跟我走!”
林有一脸严肃:“到底啥事?”
“跟我走就是!”
林有被志远逼迫在正月里就娶媳妇,心里本就已经苦闷了好几天,之前又被志远暗里“上眼药”,想想哥儿对一个小丫头关二妮尚且这么宽容,容她不嫁人留在三进里继续做她的好梦,为何就容不得自己呢?自己一心为他不说,还从来没越过礼!又委曲又伤心,窝了一肚子的火正没处发呢,当下对着李阎王冷笑:“你说走就走?凭啥听你的?要么说清楚到底是啥事,要么滚犊子!”
敢这么和李阎王说话的人,还真不多,可林有自信,自己就是那不多之中的一个!受那小祖宗的气也就算了,你他娘的算老几?!
李阎王有点吃惊,林有为人宽厚,出了名的好脾气,今天这是怎么了?就和吃了枪药似的,火气忒大。
这要是别人,李阎王肯定一个大耳刮子呼过去——妈了个巴子的,敢这么和老子说话!
李阎王在明心四神里虽然只是“李二爷”,可李阎王还真没把自己当老二,他觉得,自己才是哥儿最宠信的心腹,四神里,敢对林有这位“林大爷”时不时的嗤之以鼻翻白眼的,也就李阎王了。
可这是林有,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还是靠他和大鱼,自己才能结识到哥儿,入了明心堂,从此告别颠沛流离,过上如今这种他想要的生活,而且林有这人为人还真没挑的,本事贼大,却最和气勤勉最肯吃亏,会为别人着想,知轻重识大体,而最让李阎王心服的,是林有对哥儿照顾的无微不至,哥儿再轻的夜咳声,他都有本事能听到,每一回,都必从被窝里爬起来给哥儿煮姜汤,天寒地冻的,换了别人,还真做不到。
李阎王脸色瞬间变了几变,终是没有作色,压着声音,一本正经:“哥儿有话托我和你说,这里不方便,我找了个清静的地方,马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林有的脸色也是瞬间变了几变,哥儿有话?十有八九,是逼婚的事,搞不好,更是借李阎王的嘴,在给自己下最后通牒,林有只感觉嘴里发苦,郁闷的答应:“好!你先上车等我,我交待胖子几句,就来。”
李阎王点点头,回屋加上出门的大衣帽子围巾,走过院子里林有的身边,就听见林有正吩咐胖子:“你给哥儿熬点粥,加半个白萝卜的汁在里头给他解酒,醉酒很难受的……”
李阎王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感慨:难怪哥儿不舍得有哥,有哥待哥儿的这一片心,还真没人能越过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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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长春,作为伪满洲国的“首都”,经过两年建设,已经是颇有规模、亚洲第一个普及抽水马桶的现代化城市,日本人为了永远占领东北,在长春城市建设方面还真是下了大力气,不但照搬了巴黎的城市规划设计,还只用了一年时间,就把整个城区几乎全部种满了树,让伪“新京”,成了“森林之都”。
载着李阎王和林有的马车,驶到了大同广场附近的一条巷子里,停在一个门前,这是一座长春变成“新京”后批量兴建的一种住宅式建筑,典型的“四排树、小别墅”,门口挂着个小木牌子,上头却不是门牌号码或“张寓”、“李寓”之类,而是四个字——“清风小筑”!
别看“清风小筑”的名字很雅,门前也冷清,没有妓女在送往迎来、招徕生意,里头却是高级风月场所,甚至比“书馆”更高级,从来不喧哗闹腾,只招待熟客,且每天在一个时段内,只做一台生意,来的客人,非富则贵,专为不想别人知道自己嫖妓的嫖客而设。
一走进“清风小筑”的院子,林有就有些警觉了。
李阎王只说带他去个又高级又清静的地方喝酒聊天,还说那家的火锅子很不错,还以为是什么高级菜馆,走进门,就感觉这户人家不简单,外头不显山不露水,里头却别有洞天,院子里假山、水池、盆景,一应俱全,太密集太繁复,怎么看也不像是家菜馆,最让人奇怪的是,正屋和西厢是中式风格,东厢却是推拉门,完全是日式风格,难道,这东厢里还住着日本人?
冬天日头短,才四点太阳就下山了,正屋里灯火通明,一个颇为富态打扮很是雅致干净的中年女人,站在正屋阶前,笑意吟吟的迎客:“两位贵客,快屋里请,上炕暖和暖和!”
上炕?
林有脚步立时就是一慢,啥时到菜馆吃饭不是在店面坐在桌子边上吃,而是改在炕上吃了?
林有扫那女人一眼,那女人的打扮虽然素雅,像个文化人似的,可嘴角眉梢,却带着一股子风尘气,林有有些瞧科了,干脆站住不动了。
李阎王眼角一扫,就知林有啥心思,冲那女人打个眼色,然后板起脸对那女人道:“炕啥炕啊,把席面设在暖阁里,我不叫人,别来打扰,我和我兄弟,有要事要谈。
林有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暖阁”。
“暖阁”是二楼的一个小房间,房间里帷幔低垂,中间是一张圆桌,上头铺着缎子质地下坠花边的桌布,四张靠背椅子,上头座垫也是一色的缎子,一样下坠花边,好生的华贵,房角一个雕花的矮脚花梨木架子,上铺云石板,石板上头,一个大号三脚高足铜火盆,盆里的炭火正旺,几乎一点烟气也不见,却把整个房间哄烤得暖乎乎的。
林有瞟一眼帷幔后,厚幔挂起,却还垂着层轻纱,轻纱后头,是一张西式软床,林有大致心里有数了,白了正在门口和那女人小声嘀咕的李阎王一眼,心说老子看你出啥幺蛾子!
人还没坐下呢,就有人鱼贯而入,一色儿八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穿着一样旗袍,手里都端着东西,八个人围桌子走一圈,香茶、冷盘、火锅、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就已经摆了一桌子。
林有冷眼瞧着,刚才院子里那么安静,除了那个女人,既不见人也不闻厨房刀勺响,哪儿就蹿出这一色儿高矮肥瘦差不多的八个女招待,还带这一桌子的好酒好菜?这一家,还真不简单!
上好酒菜,李阎王说不需人侍候,挥一挥手,一下子,就连那个女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阎王转过身走向桌边,一边叫林有:“有哥,过来坐。”
林有却不动脚窝子:“那东厢,怎么回事?里头亮着灯,有日本人住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