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子,志远心中的委曲悲愤,远大于懊恼惭愧。
我做不好,没关系,想我咋地,尽管说!可是,爹爹他却连“道道”都不肯划,明着和军师爷爷说,对自己,他瞧不上!!生生的把门关死,把父子之间的联系一刀砍断,连点儿希望都不留给自己。
就这么个不近人情、对自己面冷心狠的家伙,却得自己心腹林有,为他的安危担心、为他说好话、叫自己不要恨他。
志远不免更加委曲,斜着林有发牢骚:“原来,你和我干爹一样,表面上心疼我、骂那个人过份,实际上,对那个人恭敬着呢、忠心着呢,和他才是一伙的!”
志远嘴一瘪,把脸拧了开去,他不想被人看见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的模样。
“哥儿,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怎么可能和别人一伙……”
林有急了,想好好解释,却又嘴上功夫欠缺,有些语无伦次:“我是佩服老爷子来着,可怎么会和他一伙呢,哥儿昨晚上胡话里说,要把老爷子给,呃……我不说了!哥儿和老爷子的情分,非比常人,我是真心为哥儿好,怕哥儿气头上,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日后想回头,可就难了!别现在只顾着解恨,以后却又后悔……”
见志远不回头,林有的声音都有点沙哑:“哥儿,真的,我都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看!这一年处下来,我们四个,亲兄热弟一般,有些事,慢慢李阎王也就和我们说了,哥儿在伊通河边,被老爷子打得吐血,可当李阎王用枪指着老爷子的时候,哥儿人都站不稳,却硬是颤悠悠的站起,堵着枪口,不让他伤害老爷子!哥儿曾经说过,老爷子是永远不会害你的人,可当老爷子要你命的时候,你却仍然对李阎王说,老爷子是你拼了命也要护他周全的人……”
“别说了!”志远突然转头,恶狠狠的喝止林有,看着林有顺从又失望的顺下了眼睛,又不禁心疼。
平复了下心情,志远伸手搭上林有的手,尽量温言道:“有哥……我不应该凶你,对不起……,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我干爹也好,你也好,明知有些话我不爱听,也还非要说,是为了什么:你们是怕我一念错,步步错,你们都是在我身上极用心,真的懂我的人,是真心为了我好,是真的心疼我,我明白的!”
小祖宗对自己说“对不起”,林有又感动又心酸,没有说话,只轻柔抓起志远搭在他身上的手,塞回被子里,然后再帮志远把被子拉好。
伊通河边的一幕幕,仿佛又在眼前,志远心中更痛,立即就又有头晕目眩之感,可躺下前,有些话还是要先说明白,好让林有放心,也让他的四神,心中有底。
“有哥,少堂,”志远硬撑着睁开眼睛,虚弱的对两人道:“你们放心,气头上一时心乱是有的,那些个胡言乱语,也就是气头上发发牢骚,说说出气而已。你们听好了,浑河堡的那位,他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人要脸树要皮,我不会再死乞白赖的去求他认我,我和他,父子缘尽!可他毕竟养我一场,没有他,根本就没有我!有哥,你放心吧,对他,我决不会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再怎么着,我也望他好,望他平安,甚至是力所能及之内,护他周全!”
志远能望海山好,望海山平安,这让林有很是欣慰,可志远那句“父子缘尽”,也让林有心中愁惨。
志远又转头看看揽着他的李阎王:“还有,我知道我昨晚很荒唐,把你们吓着了,那是我在使性子呢,请你们放心,不用睡下了还睁着一只眼瞄着我,再苦再难,我都不会自己寻死,自已寻死,最没出息,这个道理,我十一岁落在古蝎子手里时,就已经懂了,九九八十一难,我都没想过要把头往墙上撞,何况是现在!我没有忘记,我的责任,我还背负着明心堂,我还背负着我的孤儿院,我还得孝养李大先生,大丰厂的事,还没有完,我还有一屁股的债,等着我去还清……”
李阎王和林有对看一眼,感觉难以置信:“不是吧,哥儿昨晚,不肯吃不肯喝,你当时烧得差点翘辫子知道不,别的不说,光是不肯喝水不肯吃药,就能要了你的小命,你现在和我们说,只是在使性子?逗我们玩呢!”
昨晚,自己是不是纯悴只是在使性子,志远心知肚明,这个时候,面子要紧,细长脖一伸,一味的嘴硬:“我是见你们紧张我,就越扶越醉了。咋的,难道人家难受得要死,还不许我使下性子,出出心里的邪火啊!”
想到自己昨晚被喂药喂水,对身边的人又是踢又是踹的,志远心有歉意,眼神一暗,低下了头,诚心检讨:“昨晚拿你们出气,又是踢又是踹的,还把你们都吓着了,是我不好,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是我太过了。”
林有忙温言劝慰:“那是因为,哥儿真心的,把我们都当自己人,正是把我们都当成自己人,才会完全放松,不藏着掖着,不装模作样。”
“可不是!哥儿蹬的那几下子,真没什么!我巴不得你多踹我两下,免得那邪火窝在心里,烧坏了你。”李阎王大睁着他那一双牛眼,把志远揽得更温柔:“一个人难受时,不在好兄弟面前使性子,又还能在谁面前使性子?不拿好兄弟出气,又拿谁来出气?若好兄弟都不能谅解他,又有谁还能谅解他?”
想不到李阎王能说出这么有味的话,志远转头看着他,又惊讶又感动。
看到志远眼里亮晶晶的,李阎王差点没忍不住扣着志远的后脑勺、把他的头拉近然后在他脸上“吧唧”的亲他一口,但他真不敢,他怕志远要炸毛。但刚才的话说得漂亮,在哥儿面前得了脸,李阎王心里还是很得意的,脸上像飞了金似的。
志远却复又低了头,比之前更加伤感,李阎王和林有待自己的情义尚且如此深厚,为什么,自己最亲的亲人,却偏偏对自己那么严苛?简直就是把人往死里逼!
父子缘尽!说得响亮,可一想到与海山再不是亲人,志远就心痛欲绝,非流泪不能排解。
不父子缘尽又能咋地,人家都已经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往死里踩,总不能还厚着脸皮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吧!何况,那人最硬气,摇尾乞怜只会让他更看不起。
面子还是要的!尊严还是要的!
“我困了,我要睡一会。”
志远忍着眼泪,要流泪也要在被子下面,他不想别人看到。
林有和李阎王忙安排志远睡下,李阎王的脸上早没了那欢脱的得意,哥儿又伤心了,他看得出来。
林有心中惴惴不安,哥儿怎么又伤心了,想宽慰他,又不知说些什么。
给志远盖上被子,就见志远侧身向外,背对着他和李阎王,然后拉高被子,蒙住了头。
哥儿在被子里流泪!
林有心有所感,打个手势和李阎王互换了位置,然后弯下腰,凑近志远露在被子外头的头顶,轻轻的道:“哥儿,和老爷子的心结,要慢慢解,再难受的事,时间久了,也会淡,不管你要伤心多久,不管以后的路有多险多难,我们都会在边上陪着!我们四个,还有黑子长嘴他们,都是恨不能把心掏给你的人,你拼了命也要护他周全的那个人,是老爷子,而我们几个,拼了命也要护他周全的那个人,是你……”
有篷马车跑不快,时近中午,离城还有五里多路,马车还突然停下了。
听见充当车把式的大鱼勒马停车,李阎王赶紧挑起车帘子,向外一张望,就知道为什么大鱼要停车了,路边有一家小面馆,面馆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上,站着虚云老和尚,正急急的冲他们招手呢!
老和尚要见志远。
正是午饭时候,面店里人多不便,而且也怕志远下车受了风,大鱼便请老和尚上车,在车上与志远相见。
李阎王跃下车,把老和尚扶上了车,林有轻轻的唤着,把昏睡中的志远叫醒。
志远看到虚云,就要林有扶他坐起来,虚云按都按不住。
“军师爷爷,你怎么在这里?黑子呢?”
虚云和尚告诉志远,昨天志远走后,他心总不安,到了晚间,看那能预示志远吉凶的玉觿,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越看越觉得玉色暗淡发黑,怕志远出大事,再坐不住,央相熟的车把式送他进城,雪天那车把式不肯走夜路,但好歹天一亮就带老和尚进城了,所以老和尚并没有碰上黑子。
虚云进城没见到志远,裕东总经理张九如的爹张老爷子告诉他,志远在瓦台子病重,已经调了大马车让黑子去接人了。虚云本想在裕东等志远,可听说李熙就要到了,怕见了面彼此尴尬,所以老和尚就来到这里等志远,这里是瓦台子进奉天城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