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完头,宋世安重新落座,问志远为什么要当特务,志远不敢多言,只推说一句造物弄人,然后就直接明说,不想再聊这个。
不聊这个,就聊富锦,两人越聊越投契,不曾想,宋家竟然是当地望族,宋世安水性极好,不但是极有声望的鱼把头,还是当地联庄会的会长,家中颇有田产不说,还有当地最好的打渔队,每年冬天,宋世安都会招集几十个凿冰快手,组织进行冰河上的冬捕,然后将渔获分给乡亲们过年。
志远心中暗喜,有此人助力,何愁原料不足,富锦办厂还不事半功倍?!
志远以为,这不仅是天上掉馅饼了,而且这个馅饼还热乎乎油滋滋,要多香甜有多香甜,却不知,就是这个宋世安,日后不仅把他摁在地上胖揍了一顿,还是唯一一个敢当着李阎王等人的面,向他脸上吐口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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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经济部的舞会,衣香鬓影,冠盖云集。
李熙的夫人好清静,一向不大喜欢来凑这种热闹,今晚之所以出席,是为了陪女儿李纯来“相亲”,相看文教部次长的四公子林子谦。
说“陪”不太恰当,说是“监督”倒更贴切,李纯留过学,洋派得很,崇尚自由恋爱,对相亲之类,向来反感,要不“监督”着,李纯压根就不肯来。
李纯和志远的婚事,她都操心,特别是李纯,都二十三岁了,连个男朋友都还没有。
那个年代,女孩子很多在十五、六岁就婚配了,虽说李纯留过洋,是知识分子,婚配会比普通女孩子晚,可二十三了还没男朋友,就真的叫人着急了。
李熙和人应酬后,回到座位,孩子们都出去跳舞了,卡座里就夫妻二人,李熙借机悄声问妻子:“你觉得林子谦怎么样?”
“蛮好的,林家家境不比咱家,林子谦出国留学,一多半是靠他自己勤工俭学,读的是医科,还考到了英国医师资格,回国后能进满铁医院不说,还是外科的主刀,可不简单!林家兄弟又多,要真和纯儿结婚,将来姑子归宗不难,不过,”李熙夫人重重打个唉声:“纯儿对人家,又是不冷不热的,通共就和他跳了两支舞,我看啊,又没戏……”
李熙的夫人说着,悄悄捅捅李熙:“你看,纯儿和善德……”
李熙的夫人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你有没有发现,纯儿和别人跳的时候,脸上那笑是挤出来的,可和善德一起跳舞的时候,那笑发自内心,整个人好像都在发光!善德也是,他和别的女孩子跳舞,手是这样的,”李熙的夫人伸出右手,手心向下,表示志远和别的女孩子共舞时,只用右手内侧,轻轻傍着女孩子的腰,“而善德和纯儿跳的时候,手是这样的,”李熙的夫人右手一翻,掌心向内,表示志远和李纯共舞时,是紧搂着李纯的腰的。
李熙抬眼看了志远和李纯一眼,两个孩子都长得漂亮不说,舞也跳得非常好,是场子里非常有生气、极引人注目的一对,现场有供暖气,志远脱了西装外套,衬衣加背心的打扮,更显得风流倜傥,而李纯,英伦风的连衣裙,旋转时裙裾飘飘,灵动飘逸,可谓是一对璧人。
“你说,纯儿,是不是喜欢善德?”李熙的夫人在李熙耳边轻声道:“带这一支,纯儿今晚已经要善德陪她跳了六支舞了,她和那个林子谦,才不过跳了两支!和谢部长的公子,才一支!”
李熙回头看着妻子,脸色有点阴沉:“他们是姐弟!”
“姐弟又咋啦?又不是亲生的!我都能看开,你这留过洋的大教授,倒看不开了?”
李熙的夫人碎碎念:“年龄不是问题,女大三,抱金砖!关键是孩子们是否互相喜欢,纯儿那脾气,要看不上的,你再怎么逼,她也不会听你的话,就这么耗下去,非拖成老姑娘不可!”
李熙少有的狠瞪了妻子一眼:“我说了,他们是姐弟!”
被丈夫兜头浇了一盘冰水,李熙的夫人也就有点丧气了:“唉,善德中过丹毒,这身体倒是个大问题,而且还有可能影响到下一代,这个让人最纠心,要不是因为这个,肥水一定不流外人田,就凭善德的品貌才干,我一定准许纯儿跟了他。”
李熙没再理会妻子,只把目光,再次投向舞池里的志远身上,孩子的身体,还不是大问题,像李家这样的人家,有能力和财力为孩子调养身体,大问题是孩子心性已变,他目睹了太多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残害,甚至是亲身经历了森田贞男对他的残酷刑讯,特别是平顶山惨案,几千同胞的尸血之气,让那臭小子觉悟了,再不迷惘于是民生重要还是民族存亡重要,立志在反满抗日上有所作为,那可是随时会掉脑袋的!
李熙很清楚,善德为什么在入继后仍不肯接手李家资产的管理,作为他曾经的学生现在唯一的儿子,当他要求善德为李家挑起经营的重担,善德本不应拒绝的,他之所以拒绝,是因为他自己已经有了随时赴死的觉悟,不愿意介时因他被捕被杀,而让李家资产被日本人查封,或丢荒了李家的生意。
为人父母,当然不希望女儿把一生的幸福,交托给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
而让李熙担心不已的是,他那执着于信仰的长女李纯,会不会哪天,也变成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
李熙心情沉重,为了保护和讨好孩子们,他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可却仍不能阻止孩子们踏上险途,李熙暗下决心,还在英国的三个女儿,就让她们长期在英国学习和生活,不让她们回国,因为,光是李纯和善德,就已经够他焦头烂额的了。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自己还踩着钢丝呢,却不能专注于脚下,得抬眼伸手,准备随时豁出去伸手接住从头顶钢丝上掉下来的孩子,保护他们不被摔死。
当晚十点,舞会结束,坐车回家的路上,志远在前座上睡着了,到了家,被李熙叫进了书房。
李熙告诉志远,刚收到的风,接替森田贞男职位的坂口三郎,明天就职。
“哦?”被人从熟睡中摇醒,尚且还有些懵懂的志远,闻此完全清醒了:“坂口三郎?爸对这人,了解吗?”
“此人是涉谷次长的助理,鼓吹设立类似特务科的外围组织,以负责监视满系人员和搜集各种情报,倡导严控思想,颇受重视,”李熙深深看了志远一眼:“坂口表面上,不像森田那样咄咄逼人,但老奸巨滑,心细如发,无声狗咬死人,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心细如发?那么,森田案的破绽一定难逃他眼。”
“是的!坂口一定会起疑,但他会不会把森田案的定性从殉职改为谋杀,下死力追凶,则不一定。”
“这可就有点微妙了,”志远不解:“为什么?”
李熙反问:“你觉得呢?”
志远忽闪着睫毛:“因为……因为他与森田有过过节?”
李熙伸手,在志远的头顶上揉了揉他的头发,以表赞赏:“你怎么想到的?”
“他们一个咄咄逼人,一个阴损至极,意见相左,冲突自然难免。”
“是的!坂口就是因为森田贞男的贬损和反对,失去了去齐齐哈尔独当一面的机会,只能窝在治安部里,当个助理。”
说完,李熙严肃的正告志远:“还有一周,你就从特训班毕业了,这一周,面对坂口,记住我的话,淡定!镇定!不因一场大雪已经破坏了现场痕迹而心存侥幸,也不要做贼心虚自露马脚,更不可妄动,要相信爸,相信爸已经为你做了应做之事!”
李熙为自己做了什么?志远克制着,不出口相问,只是郑重一揖:“明白!谢谢爸!”
李熙很是满意,微笑道:“毕业后,等着你的,就是一段自由和舒心的日子!去大连本部报道后,你就可以去富锦筹办罐头厂的事了,我已经帮你申定了任务,就是对富锦地区满铁调查部已经取得的调查资料进行更新、补充、核定和翻译,这些工作说繁重,可以非常繁重,但想敷衍交差,也非常容易,甚至我能找人帮你全做了,说白了,满铁是看我面子让你挂职,你工作是否出成绩,根本就没有人管。”
志远不由得兴奋:“也就是,我自由了?”
李熙宠溺的笑着:“是的,除了富锦和长春,也可以去你想去的其它地方,这些任务期限可以拖得很长,一年半载的都不是事。我倒是希望除了富锦,你可以多留在家里,好好养养身体。”
志远正自欣喜,不料李熙突然话峰一转:“善德啊,最近纯儿很是活跃,你们姐弟感情好,若有什么事,只怕她对你还肯多说些,你是否知道,她最近是否在作什么怪?”
“没有啊。”志远现在说起谎来,已经是眼都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