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海山说中来意,虚云的老脸不由得红了一红,仗着和海山多年的交情,这么多年来海山一直尊称他为“先生”,也不打马虎眼了,端着长者的架子,一脸严肃:“我非要开口问呢,你给还是不给?”
老和尚那天听见王志军说远子手里的丸药,撑不到一个月,为这个他是吃不香睡不着。
海山瞥虚云一眼,这老面瓜,倚老卖老!也不看看,老子是你能轻易说动的人?!
看在老和尚一把年纪又一直以来都视志远如已出的份上,不好太驳老和尚的面子,海山压着火,尽量以平和的语气道:“东西我早扔了茅坑了,怎么给?”
“你把药扔了?”老和尚心里大急,抻长了脖子急问:“那,方子呢?”
海山没好气:“烧了!”
“啥?烧了?!”老和尚吹胡子瞪眼睛,差点就要拍桌子骂人,可毕竟是当过大匪绺军师的人,知道此时不能和海山置气,海山倔起来是九牛拉不转,若惹他起了性子可没好果子吃!当即换了一副诚恳样,好声好气的问:“烧了可以再写,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
“不能!”海山眼色狠厉,强蛮的打断军师的话,己明显的不再客气。
老和尚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都变了几变,在心里大骂海山不开面,同时也怀疑海山是不是真的把药扔了把药方烧了,爬起身,也不问过海山,直接就自己去翻放药的五斗橱。
翻了个遍,没有!
老和尚不死心,又想去翻炕尾的箱笼。
可要去翻箱笼得打海山身边过!
老和尚被海山凶狠的眼刀吓到了,没敢从海山身边经过。
海山一直稳如泰山的坐着,声音里充满无形的压力:“先生,坐下!不然,先想想如果我把你拎起来扔出院墙去,你这把老骨头,受不受的住!”
虚云虽然心有不甘,可也只能乖乖的在炕桌边上重新坐下,海山这犊子那天打断人家小赵的腿,手有多黑,他可是亲眼所见。
见老和尚哭丧着个脸,委曲巴巴的模样,海山心有不忍,叹口气,安慰道:“先生,放心吧,没我的药和方子,你那干儿子也死不了!你也不想想,李熙使尽手段把人搞到手,会看着他死在丹毒上?你就别咸吃萝淡操心了,李熙不但有钱,还忒有能水,他自然会找高手给他儿子治病。”
见老和尚还是紧皱着眉,海山又开解道:“不说李熙,光是那臭小子身边,就有能人,长春名医王元明,听说过吧,你干儿子于王元明,可有救命之恩!王元明还算了,他的儿子王朝宗才厉害,听得人说王朝宗青出于蓝,医术比他老子还高,这王朝宗对你那干儿子可是崇拜得紧,放着王家医馆都不要,一门心思要进熙德堂跟那小子混!有这两父子在,你还担心个啥?”
老和尚还是一脸忧戚:“我知道李熙有能水,王元明的名头,也听说过,可远子身上的丹毒,有谁比你更清楚?这世上,又有谁比你,对远子的病更上心?我相信,连李熙都知道天下没有哪个大夫开的方子比你好,不然他不会派姓赵的来偷方子!”
送完高帽,老和尚情真意切的央求:“海山,算我求你了,给我方子,让我好有个由头,去长春,看看远子行不?”
怕谈不拢,老和尚还信誓旦旦的:“海山,我可不是那是非不分的人,和你绝对是一伙的!我去长春,也绝不只是去看孩子,我还一定会痛骂他,点醒他,让他及早回头是岸!”
海山顺下眼睛,一声不吭。
闷坐了一会,虚云见海山不应承,就试图用激将法:“海山!远子可是你一手拉扯大的孩了,若他是铁了心为日本人做事也就罢了,要杀要剐我随你去,可孩子舍命救了你和庆老三,这么孝心的孩子你哪里找去!你怎么就不能大方点儿,非要把事情做绝呢,你不准他回浑河堡,还说见了他要打死他,这下好了,李熙那边天伦之乐,咱这边连孩子的面都见不着,合着这十多年的辛苦白吃了,到头来是奶妈抱孩子——人家的!这大亏,你吃得下去啊?!若换是我,不但不把远子往外推呢,还要削尖脑袋,从李熙手上,把孩子抢回来!”
海山看了虚云一眼,眼神凝重中带着傲气:“正是因为他还知道将功赎罪,我才放过了他的一条性命,若他铁了心为日本人当特务,老子早就收了他的小命!小命之外,我就是不许他回家来,还孝心呢,他明知我把忠义看得有多重,明知他入继李家,我会有多伤心,还不是一样投李熙门下了?还他妈的从林家出继,以前他说过这一辈子,决不姓林,真他妈的放屁一样!他既然不稀罕姓杜,老子也不稀罕他!”
“远子怎么不稀罕姓杜了?不稀罕姓杜会连命都不要的救你?”老和尚虚云气乎乎的嘟囔:“远子是对不起杜家,对不起你,可他入继李家,明显是被逼的,你想想,他若不肯,李熙会救他?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孩子的难处,是不是非得把孩子逼死,你才开心?”
海山没好气的白老和尚一眼:“谁逼他了?”
海山心里却在想:要真的能有机会逼他倒好了,要有老子逼着,他敢入继李家?!屁股都抽烂了他!
“你!”老和尚两眼一瞪,忍不住拍了桌子:“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打断了那个姓赵的腿,就是不给李熙面子,远子入继了李家,你这么做,你是爽快了,可孩子在李家,肯定就难做人了!哼!还把配好的药扔了,方子烧了,这不是往死里逼远子是什么?!”
海山冷哼一声,眼神比刚才更冷更犀利:“李熙从当年唱那出苦肉计起,根本就是处心积虑要夺杜家独子,哈哈佛的面目,蝎子勾的心,他对我压根就立意不良,凭啥我还要给他面子?至于我养大的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要宁折不弯,坚守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的气节,还是我老杜家的孩子,为保命就认贼作父,老杜家没他这样的软骨头!”
海山眼里带着哀痛:“我去长春时,听那臭小子说话,就知道他让李熙给带沟里了,觉得只要百姓小日子好过了,让日本人管管也不是坏事,却不知鬼子压根就是想咱们中华亡族灭种!如今,他背弃杜家投到李熙怀里去了,我若还给他药,那就是是非不分,让他以为为五斗米折腰有理、认贼作父是灵活机变呢!”
“可是,如果没药……”
“没有可是!”海山怒目圆睁,可眼里的力道渐渐暗淡,最后是连声音都暗哑了:“我对他……先生难道……难道不明白吗……”
虚云听了一愣,许久才黯然叹道:“远子都入继李家了,你还这么拧着,原来是故意要远子心里难受,从而分是非,明对错……”
虚云抬头看着海山,眼里既有难过,也有欣慰:“原来,你根本就没有放下远子……”
海山没有接茬,眼神复杂的扭开了头。
老和尚长叹一声,下炕穿鞋:“唉,我是真的为远子悬着心,但我也真的服你!我知道我劝不动你,也不应该再劝你,那我回去了。”
海山伸手拉着虚云的衣袖:“先生,吃了中饭再回去吧,我叫了石头的娘烙鸡蛋饼了。”
老和尚没言语,只摇摇头。
走到门边,又站住了,碰到海山这样的一个非要死守民族气节的爹,老杜家的子孙,还真不容易当!老和尚不由得站住为志远心疼。好一会,心事重重的,回头对海山恳切道:“海山,要真撞见了远子,还是网开一面吧,谁还没个错的时候?蝼蚁尚且偷生,他还是个孩子……不是圣人!”
虚云言罢,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老和尚都怕,再不走,自己的眼泪就要下来了。好歹也是个老爷们,动不动就流眼泪算啥事啊!还有就是,海山听了他那话后眼里的那份难过,还有那诺大的屋子,只海山孤零零一个人的样子,他真心不忍看。
以前,有远子绕膝相伴,再苦的日子,海山也能一页一页的翻过去,如今,海山可怜啊……
虚云此刻真是恨透了日本鬼子,要不是鬼子来强抢中国的东北,海山父子之间的关系,怎么会闹到如此地步!虚云很心疼志远,可他此刻更敬重海山的气节与坚持!这是道统人心,这是中华文化的接续!他知道中国人要都没了这种气节和坚持,离中华被鬼子亡族灭种,也就不远了。
满洲立国之后,娃娃们小学起就全都强制学习日语,日本人的开拓团已经杀到了东北,下来不用说是将是更大规模的殖民!
除了恨鬼子,虚云这会子,也特恨李熙!
老和尚突然觉得那天海山把小赵腿骨打断也没什么错,因为小赵的东家李熙,确实他娘的忒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