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辉摆出一副极恳切的样子,劝说志远:“你爹不要你,还有东翁要你,还有倚仗你才能活下去的那些放马沟的孤儿,需要你,还有等着熙德堂救济的穷苦人,需要你,你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朱厚辉边说,边察言观色,志远的眼珠子又动了下,可头还是没抬起来。
不得已,朱厚辉还得搬出他压根就不想提起的杜海山:“而且,哥儿你有没有想过,你爹虽然对你狠,可他要想好好的活下去,也需要你……”
一提到海山的生死,果然就立竿见影,志远的头抬起来了,失神的眼睛甚至重新凝上了光亮,双眼定定的看着朱厚辉。
朱厚辉见了,心里的火,那是腾腾的往上冒!差不点就要甩志远一个大嘴巴子,心里是忿忿不平:你大爷的,东翁那么爱护你,而杜海山只会讲什么‘大义’,一而再的牺牲你,可到头来,你这臭小子的心,竟然还在那个杜海山身上!
朱厚辉心里为李熙不值,气得想打人,可他也明白,对于志远这种倔货,打可没用。终究还是压下了火,脸上带着怜爱和志远“讲道理”:“哥儿,你爹能出农安,不等于他就安全了,就算他过后能好好的回到浑河堡,还有个总在盯着他的曹二虎呢!他就你一个儿子,虽然他无情不要你,可我知道,你不会不义不管他是不?你要死了,谁能替你,去保他的平安?”
见志远听得认真,朱厚辉继续压低声音道:“之前,你替你爹做掉了钱益三,算是为他捂住了江桥抗战的盖子,可你爹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不但不是,还是个自以为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他这回非要和庆文秀在一起,就已经比江桥抗战更凶险,下一回还不知会捅什么篓子呢,只怕早晚有一回,被曹二虎闻到味抓个现行,那就非完蛋不可!”
志远没说话,可朱厚辉见他睫毛开始忽闪起来,不再是那付要死不活的样子了。
以海山作引,让志远进入能聆听自己“说服”的状态,目的已经达到,但下来的谈话,朱厚辉不屑再提海山,他只会往一个人脸上贴金,那个人,就是李熙!
朱厚辉下了炕,到桌边拿了药丸和水杯,走回炕边,递给志远:“哥儿,你要想死,没人能拦得了你,吃不吃药,你自己拿主意,但在我,只东翁对你这么好,你若不图报答让他伤心的话,我会打心眼里,看不起你!”
见志远不动,眼里甚至有那么一丝抗拒,朱厚辉目光凌厉的逼视着志远:“你跟东翁的这几年,出国、上学、做生意,哪一样不是东翁为你把心都操碎了?你病了,是谁不眠不休的照顾你?你在外头捅了篓子,是谁帮你擦屁股?你自己作死硬要往森田的口袋里钻,是谁把你从电刑椅上解下来?这回来农安,要不是东翁不惜和森田翻脸,硬让我跟了来,你别说能破森田的回马枪了,只怕是小命都一早不知扔哪了,森田还用废那个脑子,关你的禁闭?金致一好好的,都还说死就死了,何况你一个已经病得七荤八素的?”
想起昨晚,朱厚辉甚至真的动了感情:“你知道昨晚在治安部,东翁跑出来找我的时候,有多埋汰吗?西装没了,背心没了,文明棍都没了,身上全是从你身上粘到的脏东西,跑得那个气喘吁吁,引得所有人都在看他,东翁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我从来没看到过他如此的狼狈!还一见面就扒我的衣服,说要给你盖,一个劲的死催,我劝他不要着急上火,你知他说什么吗?他说:你他大爷的给我快脱!孩子被森田折磨得都快要疯了,孩子在害怕!”
志远黯然无言,热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
昨晚的李熙,那个被自己叫着“爸”、当成是救命稻草一样死拉着的李熙,那个细心照顾他,不嫌脏臭抱着他,用身体暖着他的李熙,那个真的为他用温水擦屁股的李熙……
自己总不停的为老师和李家带来一次又一次的麻烦和危险,因为不愿老师开口立继自己,还一直故意的做足姿态,在钱财上和李家拎得极清,每当这个时候,老师虽然不言,但那眼里的神色,是含着霜、压着雪的,自己如此执着“不懂事”,但在自己最需要亲人的时候,老师却没有遗弃自己,这让志远感动,而老师的养育之恩,自己也还未能报答分毫,这让志远羞愧。
何况,刚才朱厚辉说的也没错,爹爹就自己这么一个儿子,自己要死了,谁能替自己,去保爹爹的平安?就算爹爹不要他这个儿子了,并不妨碍自己继续为爹爹织起在浑河堡的保护网,死了个钱益三,难保不再出个也是包藏祸心的张益三赵益三,浑河堡之外,还有个总盯着爹爹的曹二虎呢!
还有,自己的朋友们,自己要死了,他们一定会失望和伤心吧,放弃优渥生活为他奔忙的关四,提着脑袋帮他杀钱益三的王志军,孤傲不群却对他忠心耿耿的刘季援,还有极疼他的有哥,嘲笑林有对自己婆妈但待自己却细心温柔的大鱼,还有那个自己甩都甩不掉的李阎王……
别说老师会尽力,也有能力营救自己,就算没有老师营救,不到最后一刻,也不能认输!杜志远,你不能就这么软巴下去,以前那个要不到饭,和狗在臭水沟里,争食人家洗碗后流出的脏水里的鸡骨头也要活下去的杜志远,哪里去了?!
活下去,为了亲人,为了朋友,为了那些放马沟的孤儿!为了自己兼济天下的理想!
志远慢慢的伸出了有些颤抖的手,从朱厚辉手里,接过了水杯和药丸。
“这才是!”朱厚辉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缩腿上炕,服侍志远吃药,吃过药又拿了早就备好的粥,温柔的半抱着志远喂他吃粥。
“能吃就多吃点,”朱厚辉一边喂一边叮嘱:“明天回了长春,森田那疯子会对哥儿做什么不好说,哥儿一定要沉住气,坚持到东翁把你救出来……今天电话里,东翁放了一句狠话:善德是我的孩子,任何不得了的事情,都能得了!东翁之所以放这样的狠话,你明白为什么吧?”
志远轻轻点头:“明白,老师是在给我信心,放心吧,不管森田发什么疯,我都顶得住!”
“对!就是这意思!”朱厚辉放下空粥碗,把志远依然放靠在被子上,然后一脸严肃:“哥儿,下来,我有一个极郑重的请求,希望哥儿正正经经的答应,不然,不但是我,就连大温小赵他们,都会从心里,看你不起!”
两人深深的对看了一眼,朱厚辉的目光咄咄逼人,志远眼神一暗:“你说吧!”
其实,志远已经猜到朱厚辉想说的,是什么。
果然,朱厚辉说的是:“入继李家!”
志远神色黯然的别开了脸。
朱厚辉死盯着志远:“哥儿,今天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东翁一直有将你立继的心,这在我看,本不是什么难事,可五年了,要不是你捅了大篓子,东翁借牢骚话说要将你立继,只怕是这立继二字,他这会子都还没对你说出口,更别说是成事了。在于东翁,本没有难事,就算你心里只有你爹,这事对于东翁,也不是难事,在我看来,这事至今无成,是因为东翁真的爱你,对你,始终都不愿意硬来,不愿意使横手。我说的这些,你明白吗?”
志远轻轻点头,脸没扭回来,但声音里带着感情:“明白!江桥之战,我爹是辉叔你从齐齐哈尔救回来的,战场纷乱,救或杀,只在老师一念之间,我爹要死了,我就是孤儿……”
“是的……哥儿,我和大温还有小赵,跟东翁很多年了,东翁待我们,你是知道的,东翁为了你,什么都肯做,而你却不肯姓李,我们几个都替东翁心疼,都替东温不值!一直以来,我心心念念,就是要帮东翁达成这个心愿,东翁不想你为难,总不肯明说,今天,我就把这事给挑明了!哥儿,我要你答应,入继李家!这不只是为了东翁,也是为了你!你爹不顾惜你的性命,但东翁会一直保护你!”
朱厚辉说着,也动了感情,语速变缓,声音都变嘎了:“这世上最难得的,不是富贵,不是权势,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东翁的真情,哥儿你得到了,你千万要珍惜,千万不要辜负了东翁,也别辜负了你自己。”
志远回转头,眼里带着抗拒:“这是老师救我的条件么?如果我不答应,老师是不是就不管我了?”
朱厚辉一脸错愕,跟着就是极度的愤怒,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下手极重,打得志远栽倒炕上,脑子一嗡,差点没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