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特训班的学员们和几名教官,由一辆卡车送回了学校。车不是学校的,是警察厅的,李连山为讨森田的好,说什么教官和学员们劳累一天了,特用厅里的卡车送他们回学校休息。
志远几乎是最后一个跳下车,他一整天都在装人不大舒服,借此出人不出力,磨洋工,拖后腿。而这个时候,装不装,人都已经疲惫万分,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他昨晚就没睡好,几乎是眼光光的挨到天明。
走向校门时,志远忽然心有所感,扭头看了一眼。
校门斜对面的小食店前,站着一个人,两人目光对上时,那人眼神沉静温柔,给了志远一个带着忧心、也带着意会和深情的微笑。
那人是李阎王李少堂!
此时天已经快黑尽,光线昏暗,秋风带着寒意,吹得人直缩脖,但李阎王这一个深情的微笑,却让志远感觉一下子眼前光明心中温暖,进校门时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不知道本应该在山里教林有和大鱼用枪的李阎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知道自己心里,李阎王的形象已经起了变化,他不再是那个恬不知耻的烂人、自己一定要甩掉的狗皮膏药,倒像是他可以依赖的亲人。
一直到志远从视线之中消失,李少堂才依依不舍的转身离去。
现在,他要抓紧时间休息,因为明天天亮以前,他还要再来!
非常时期,他不会让他的哥儿落单!
他知道眼下他不便与哥儿接触,但他将尽已所能,在暗中保哥儿的平安!
昨晚在山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哥儿头上的伤口裂开了,昌了好多的浆子!
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总是不安,天亮后说给林有和大鱼听,问他们:好多人说现实和做梦是相反的,昌浆子反而是有好事,这哥儿头上出血,莫非是哥儿要中什么头彩?
本想讨个安慰,不料林有神情悲切,问他,才知林有昨晚竟然也梦到了哥儿,梦里哥儿浑身是血。
林有不放心,想回长春,又怕哥儿责怪,哥儿一向反对封建迷信,且令行禁止,御下极严,不听话的,最严厉的处罚就是除名。按哥儿要求,他们必须在山里练一周的枪法。
比起担责,林有更怕志远真的出什么事情,决定返回长春看看。
大鱼向来看问题看得透彻,林有和李少堂二人在哥儿身上有多用心,他是知道的,这么用心,他俩人和哥儿只怕是已经心意相通了,这两人同时在梦中梦见哥儿流血,他怕这真的就是报梦了,所以他也决定返回长春。
李少堂想出了个折衷的办法,他把用枪的要领告诉二人,让他们自已练,而他先回长春,如果志远安好,他即日返回山里,如果真的有事,只要次日下午仍不见他回山,林有大鱼就即刻返回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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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训班宿舍楼侧,有一水泥砌的水台,一排水笼头,是学员们早晚洗漱和洗衣服的地方。
志远和赵文豪在此借洗衣服碰头。
楼上不时传来喧哗之声,特训班的满系学员都是有钱的公子哥,每晚睡前开几台扑克赌上几把已是常事。
志远和赵文豪都是故意磨蹭,到别人都已经开始玩牌了,才下来洗衣服,因为这时水台才没人。
志远小声道:“刚才,我没有用冷水洗澡,而且,吃了丸药!”
赵文豪吃了一惊,他中午时就已经向志远传达了李熙的指令,要他停掉丸药,设法让自己受寒,甚至不惜丹毒上亢,最迟明天,要高烧胡语,要病到即使是森田,也不得不送他去医院并通知家长的程度。
赵文豪大为不解,他不明白志远为何出尔反尔,不肯装病回家。
赵文豪质问志远:“你中午时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你不是一直盼着能生病回家,怕和你三大爷打照面吗?老头子那边都为你安排好了,你这是发什么疯,为何抗命?!”
志远的回答大出他的意料:“因为你!因为你中午跟我说的那些话!你说得对,当特务没什么,别真的甘心当汉奸就好,不当特务,哪里能得第一手的消息,哪里能有给狗日的下绊子的方便!你尚还有做事的勇敢,而我,却只想着缩起头来当乌龟!我不会再逃避了!他们现在要抓的,可是我的三大爷!”
中午时,特训班的学员忙得吃不上饭,每人发了两个馒头,志远向来怕同学的二手烟,躲得远远的,坐在他们正搜查的旅店院子里的石凳上吃馒头,赵文豪借机和他一起,边啃干粮边向他传达李熙的指令。
当时志远是一下子就轻松了,他巴不得可以装病回家,再不用在森田和其它特务面前演戏。心情放松之下,多口问了一句:“文豪,我看你也是个热血青年,怎么肯进这个班为日本人当特务?”
赵文豪自嘲的一笑:“进不进这个班,可身不由已,没有老头子,就没有我们赵家,老头子说我心细沉稳,要我进来我就得进来。”
赵文豪一向沉稳,在人前不显山不露水,可不知怎的,独对着志远时,希望能让志远对他有好印象,收了笑容正色道:“可老实说,我还真的不在乎汉奸的名头,明面上是不是特务有什么要紧,别真的甘心当汉奸就好。最低程度,咱出人不出力,滥竽充数废他一个兵卒,更别说有机会时还可以给狗日的下个绊子什么的!那回那个逃走的犯人,之所以能跑,是因为他捡到片锈锯片,把绳子给锯了,而他之所以能捡到,嘿嘿……”
说着,赵文豪看着志远,眼睛很亮:“呵,我可是一直都在暗中盯着你的,你啊,有枪毙张建新时枪口抬高一寸的良心,还有为了让犯人能逃跑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的英勇,我可没少在暗里搅动,吸引森田的注意,生怕你被森田发现,这回你头上这伤,我可是对着老头子都帮你打了掩护,说就是踩空了摔的,省得你被老头子骂,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志远听了,对赵文豪刮目相看之余,也在心里自问,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有为三大爷留守下来的勇敢?
从小到大,三大爷对他的好,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当年秦氏使坏,把自己拘在她的铺子里虐待,每隔三天才准他回家一次,次日还必须天亮前赶回铺子里,是三大爷拍着胸脯说:“远子,别怕天黑路远,你回家,你三大爷的玻璃马车,包接送!妈了个巴子的,不就半年吗!”
志远很明白,按李熙之令,装病回家,在目前状况下,是上计。即使日后自己是杜志远,与庆文秀早就相识被森田侦知,也好推卸责任,说那时已经主动回避了。
可他还是决定抗命!
水台边上,志远对赵文豪道:“虽然我跟在森田身边,也不一定能救得了三大爷,可若不跟着,就连救三大爷的机会也没有了!豪哥,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劝我!请给老头子回话,我虽然会小心和克制,但恐怕仍会给老爷子惹下麻烦,请老爷子见谅,如果我出了事,请老爷子不要以我为念,和我划清界线保住李家!”
赵文豪看着志远,心里百感交集,最多的是懊悔,自己臭显摆个屁啊,惹得这小子改了主意!但也有感动和自豪,原来自己对李大公子,有如此大的影响力,能让他直面生死!
一时间,心中感动,也悲从中来,但很快,赵文豪就平抑了所有的情绪,一个好的特工,首先就必须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赵文豪严正警告志远:“你这不是伺机下绊子,而是成心和森田斗,你这是把鸡蛋往石头上碰,死路一条!”
志远已经把衣服拧干放在盆里,端起脸盆准备离开,临走前深深的看赵文豪一眼:“不必劝我,我心意已决!小心保重,见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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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赵文豪把志远的话传到李家,李熙听了,脸色阴沉得让人害怕,很久都没有说话。
书房里,只有李熙和朱厚辉,朱厚辉担心,哥儿如此不知好歹不听话,且不以李家为念,李家受他连累难免,他都怕李熙会心寒要放弃他了。
李熙猛然捶了一下桌子:“给文豪回话,就两个字:随便!他丫的活腻味了,想死就死吧,没人拦着!”
朱厚辉没动脚窝子,只垂手恭立,他跟李熙日久,李熙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发脾气,他分得清!
现在书房里只有他们俩,朱厚辉倒是很想李熙能发发脾气,甚至是掀桌子摔东西,别把烦闷窝在心里,李熙脸色发青的样子,看得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可李熙没有再言语,半晌,坐在书桌后,眼睛看向沙发前的茶几方向。
朱厚辉知道李熙在看什么。
茶几上放着一个洋铁盒。
洋铁盒里,装的是张惠霖夫人亲手做的红豆酥和莲子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