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远起身,在海山脚边跪下:“爹,远儿这辈子,能遇到爹,是几生修来的福份,但生死有命,红毛丹分五候,我这几天,总感觉肚子饱饱涨涨,不想吃东西,只怕已经是末候了,爹说我们两父子一条命,远儿心里感激,但爹要有个什么好歹,比要我死一万次还难受!求爹答应远儿,我要是不在了,爹可千万别寻短见啊!”
“末候?你以为你没几天活头了,所以你就从家里跑了?蠢东西!”海山故意作轻蔑轻视的模样,由着孩子跪着,也是时候和孩子好好聊聊他的病,让孩子少些胡思乱想。
“你以为,你会死在红毛丹上?还末候呢,也不瞅瞅,你眼前的,这是谁!”海山神气拍拍胸口:“杜家医馆馆主,报纸都上了好几回的杜大神医!我会摆不平那小小的红毛丹?我告诉你,你要不听话了,被老子打死有可能,死在红毛丹上,想都别想!”
志远抬眼看着他爹,眼里完全没有海山预期的喜悦。
志远明白他爹这么说,是想安慰自己,他对于自己的病,自认有很清醒的认识,红毛丹下,没听说过有活口,他爹话说得轻巧,可哪有那么容易,要红毛丹真的那么好对付,爹爹也不用为了给自己试药,差点把命也搭上了。
海山眼一扫,便知孩子心里想什么,这小子聪明,还真不好骗!
海山伸手把儿子拉起来,让志远坐在他的膝盖上,既然不好骗,那就和他说真话。
“你现在,并不是真的末候,这个,爹可以肯定!”海山表情严肃认真:“砒石虽然有大毒,也是能入药的,所以,并不是服者必死,得看量!你得你韩萱姐姐维护,教会你扣喉,扣掉了两次,所以,量减少了很多,因为这个,你才能活下来,如果是三次的量,只怕是爹爹也无能为力了,而你现在,只有一次的量,因为你人小,这一次的量也很吓人,可却不是不可为!”
看见孩子眼里开始有了希冀的光,海山继续剖析给他听:“背疮发作并不是坏事,毒发于外比结于内要好,所以,发疮越多,越臭,在爹看,反而是毒能外发且发透的好事呢,而爹爹这几个月来,除了给你解毒排毒,也用针灸、按摩和汤药,帮你清肝、健脾和固肾,我对症治疗的法子,连你祖师爷爷,都说我的法子正确,在回信里夸我呢!远儿,真正的末候,必然是人没有精神,舌缩入喉、头痛欲裂、腰痛欲折,你完全没有这些症状!”
海山伸手点着志远的鼻子,微笑道:“要真是末候,只怕是起床都难,你小子,哪里还有力气,背着爹离家出走!”
海山把手又移到志远的脑门上,满眼的心痛和温情:“爹没能保住你的头发,是爹输了头阵,那是爹被吓到了,一时乱了方寸,现在,爹把你身子里的毒,性子给摸透了,迟早收拾了它!之前你牙齿松动,现在还不是全都好好的?爹能让你的牙重新坚固,是爹已经又胜了一阵!听爹的,把心放宽,好好将养身子,爹爹还指着你,将来光大杜家门楣,光宗耀祖呢!”
“嗯!”志远点头,脸上有了笑容。爹爹说得有理有据,不由得他不信。之前牙肉浮肿,可不就是爹爹给治好的?爹爹厉害着呢!
志远看到自己康复的曙光!
今天真是好日子,解了心结,而一直以为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原来不过是自己的疑心生暗鬼,志远心里好生的轻快!
下来还有好消息,海山道:“你三大爷,在找人搞火车票了,现在多是军列,客票极少,要实在搞不到,准备去托李旅长,军列也上!估计这两、三天就有消息,搞到票,爹就带你进关找你祖师爷爷去,你祖师爷爷精于练丹术和医术,对于拔砒石毒,可比爹爹厉害多了!你祖师爷爷在信里说了,调理得好,你掉了的头发,还会再长出来,放心吧,你以后不会是个小秃子!”
“真的?”志远又惊又喜!他真的以为,自己就要这么秃一辈子了。
转而想起什么,问海山:“不是说,山海关还在打仗,过不去吗?”
“那是之前了,有些事,耳听为虚!大帅早打过山海关了,你想想,要是山海关不通,前两天来找你的关四,是怎么从北平来奉天的?爹一心都在你的病上,都晕头了,还是你三大爷机灵,想到了这个上头!”
志远静静的沉吟了一会,忽然抬眼问海山:“爹爹,等我病好了,我背上的蝎子印,你能帮我切掉吗?”
海山心里一惊,看着志远:“为什么要切掉?”
志远神色决绝:“我不要我的后背,背着这条蝎子!”这条蝎子,是古蝎子对他的污辱,志远恨不能用刀把自己的背给刮花,毁掉这条张牙舞爪的蝎子!
志远抬手抓着海山的胳膊,哀求道:“爹,我不怕疼,你一定要帮我把这只蝎子切掉!而且这条蝎子,让我弯不下腰,就是个废人,我要拿掉它!我不要做个废人!我要弯腰,我要跟爹爹练好功夫,亲手为石头哥,为韩萱姐姐报仇!”
原以为自己没几天活头了,但现在不一样了,既然老天让自己不死,那么,他一定要为石头、为韩萱报仇!
孩子的话,让海山心疼不已,伸出手,把孩子轻揽在怀里,孩子想得太简单了,他不忍心告诉孩子,他背上的那条蝎子烙印,这么大,又是脊柱要害位置,根本就不能切!切的后果只会比现在更坏,疤痕叠加只会让他的背部抽得更紧,更可能把人搞瘫了甚至是把小命也同时给切了!
关于弯不了腰,海山不是没想过,孩子还小,还有可塑性,以松节油每晚帮他推拿,同时让孩子尽量弯腰,就像拉筋一样,慢慢把背部疤痕皮肤拉长拉松,或许有一天,孩子能弯下腰,可那是一个很漫长、很痛苦的过程!
光是想想,海山就替孩子疼。
这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处置砒石之毒!
海山轻轻的摩挲着孩子的后脖窝,声音里充满心痛和爱怜:“先不说这些了,反正有爹在,你决不会变成废人。先睡一会吧,睡一会养一养精神,爹好给你挤脓换药,别一会挤的时候你顶不住……”
当庆三爷和虚云和尚从外头吃了宵夜回来,在藏经阁志远住的房间里,就见桌上一堆带脓血的药布,海山抱着志远,轻轻的颠上颠下,在屋子里转着圈子,像拍抚婴儿一样拍着志远,而志远,已经趴在海山的肩头,睡着了。
庆三爷见了,就向虚云笑道:“瞧见没,我就说了,瞎担心个啥,这犊子,雷声大雨点小,你还担心远子要被他打惨了,我估摸着,这犊子就没舍得打远子。”
跟着就轻声笑海山:“啧啧,我说杜大慈父,不用这么着吧?孩子都十一了,还这么抱着哄他睡?!你就不累?”
“谁说老子没抽他?屁股都肿了!”海山不忿的白了庆三爷一眼,然后继续抱着孩子颠上颠下,脸上带着怜爱和自豪:“至于这个,孩子今天挤脓没哭,这是给他的奖励!”
庆三爷倒是更关心海山:“孩子已经睡着了,还不快放下他,你也歇歇!我们给你捎回了二十个煎饺,快趁热吃,别只疼孩子不疼你自己!”
海山嘴角上翘,孩子找回来了,抱着孩子,让他感觉特别踏实,冲庆三爷玩笑的叫道:“老子乐意!谁要你管?是不是想绝交?!”
虚云和尚特意看了看海山的抱法,就见海山左手揽着孩子的屁股,右手扶着孩子的后脖窝轻轻拍着,孩子就很自然很舒服的趴在了他的肩上。
老和尚不禁感慨,人家到底是父子!他把志远搞到白云寺来,却连抱一抱他都没捞到,就因为孩子背上有疮,他不敢碰,不知怎么个抱法。
“海山!”虚云和尚道:“我听庆老三说了,你要带孩子进关找他祖师爷爷去,我和你一块去,路上多个人,多个照应。”
“啊?这不好吧”海山直皱眉:“估摸要住几个月呢,你是和尚,我师傅是道士,你去像啥话,去人家道观里弘扬佛法?再说了,先生才升了监寺,走开几个月,这才升的官,还不被人给撸了啊。”
“让你说着了,去道观弘扬佛法,不但这个监寺不会被撸,回来还有功呢!”开过玩笑,老和尚转而一本正经:“庆老三新酒厂要开张走不开,我跟着,好歹火车上有个人能帮你下站台买吃的、你上厕所的时候,也有人帮你看着孩子,远子有病,身上又有味,你总不能扔下他或抱着他到处跑吧。别废话,我去定了!”
海山一边抱着孩子颠上颠下,一边眉头皱得更紧,他知道虚云是好意,可带个和尚去道观,光是想想都脑壳疼。何况他一直不向人露底他的师傅是谁,他可没准备带着亲兄热弟们浩浩荡荡的去关内找他师傅,顶多也就和庆三爷或土豆一起进关,倒不是说虚云嘴巴不严,虚云当过大匪绺的军师,绝对是个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的人,只是现在直奉在开仗,土豆和庆三爷的枪法、功夫和体力都远胜虚云,真有事时,还是拳头硬的好。
“一边边去!”边上庆三爷知道海山为难,装作不满的瞟了虚云一眼:“去人家道观里弘扬佛法?就不怕人家把你这把老骨头给拆了?!我是有新酒厂要开张,可我说了我不去吗?怎么说这仗还没打完,山海关就是个坎,我是那种让兄弟独自去过坎的人?”
海山要的就是这一句,高兴之余也感慨,自己何幸,能有庆文秀这样生死与共的朋友;远儿何幸,从三江好一直到现在,能有虚云和尚对他真心的疼爱和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