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八叔公进城的马车刚动,那边就有村公所的人来叫村长,说村里来人了,还是鼎鼎大名的秋林公司!秋林公司的人已经等急了,催他回去了呢。
村长回到村公所,就见门外有辆豪华的带玻璃窗的大马车,马车常见,玻璃马车可是有钱人家的玩意儿。
一个短打扮车夫模样的人,坐在车辕上抽烟,不少村里的孩子,和三姑六婆等闲人,都在边上围车子看热闹。但都只敢远远的看,那个车夫,身坯极壮,样子还蛮凶,敢走近的孩子都会被他狠狠的剜上一眼。
秋林公司是哈尔滨甚至是整个东北,最著名的百货公司,这么阔气的马车,坐这车来的人,来头肯定不小,村长赶紧走进村公所。
有三位男客人,已经在堂上坐着,其中为首的一人,约20多岁,肤色白皙,容貌俊美,一身笔挺的黑色毛料西装,大飞机头,头发上估计用了不少头油,油光光的,柱着文明棍,手上套着好几个镶宝石的金戒子,那气派,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还是穿洋装的新派人物。
另两位,一个约五十开外,一个三十上下,两人手里,都拿个讲究的黑皮公文包,都穿长衫,可下面却是西裤,和漆黑锃亮的皮鞋,这种上面中式、下面西式的打扮,当下正时兴呢,可不是一般底层人物的打扮,作这样打扮的人,多是大公司或政府里的的职员,或老师等知识分子。
这三位的气派,就先压了人一头,村长也是个先敬罗衣后敬人的,立时就自矮了半截,忙陪着笑哈腰道:“我就是村长,有事耽搁,慢待了几位,多多包涵。”
那三人倒也和气,听说是村长,都起身回礼,然后那个五十开外的客人,向村长介绍那西装年轻人:“我们是哈尔滨秋林公司的,因业务发展,来这一带招学徒工,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宋襄理(襄理即副经理)。”
村长先和宋襄理寒暄,果然是新派人物,行握手礼的,到村长和那个四十多岁的客人握手时,村长端详了他好一会,问道:“张先生,有些面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这个客人自我介绍说是姓张。
此言一出,那三人中较年轻的两个,脸上的笑容都有点僵,只那个“张先生”的笑容,依然如和熏的春风:“哎呀,村长,那您肯定是去过秋林了,我就是秋林一楼红肠柜的领班,哎呀,好多人都说认得我,但客人实在太多了,天天排着长队的,都是客人认得我,我不大认得客人的,恕我眼拙,没能认出您来!村长,怎么样,我们公司的红肠,名不虚传吧?”
宋襄理听了,忙在边上笑道:“老张可是我们秋林公司,售货排第一的金牌售货员,这次招工的考官之一,他在哈尔滨,可比我有名,走哪都有人认得!想不到,到了奉天,都还有人认得他!”
村长干笑两声,秋林公司大名鼎鼎,他都不好意思说没去过,赶紧就又和那第三位客人握手去了。
那位宋襄理和张先生对看一眼,宋襄理轻吁一口气,而那位张先生,脸上保持泰然自若的微笑,眼神却轻轻剜了他一眼。
那位宋襄理立即醒悟,轻吁的一口气还没吁完,就已换上了得体的微笑。
然后“老张”微笑着看着村长,和他们此行中第三人那个“刘先生”寒暄,“老张”心中得意:“妈了个巴子的,还一村之长呢,当然面熟啦,两天前我们才见过,村瓜就是村瓜!”
这“老张”,就是古蝎子古成义!
两天前来村里,送石灰并调查霍乱情况的那个奉天防疫所的职员!
只不过,三天前那个小职员,黑发无胡须,态度谦恭,今天的他,须发皆有些花白,神情骄傲。
那个宋襄理,就是他的三徒弟“赛潘安”,另一个“刘先生”,是他的大徒弟黑心虎,门外的车夫,是他的二徒弟“二棒槌”,他的四徒弟烟牙因为之前两次进村送石灰,怕被人认出,和五徒弟韩萱一起,埋伏在村外策应。
古蝎子此行,一是以招工之名,拐骗一批童工,二就是,一定要把志远,搞到手!
送走八叔公后,志远在石头家打了个盹,他已经太累了。
自海山被抓走,石头就把他拉到了自己家吃住。
志远对不能亲自去监狱里见他爹爹,很不开心,但也没办法,只望八叔公能给力疏通,让春婶子能把药和衣服,送到爹手上。
爹爹不知怎么样了,还吐吗?还拉稀吗?在监狱里有没有受苦?
志远睡梦中都皱着眉,为他爹悬着心。
石头把他摇醒了。
志远惊坐起来:“是八叔公他们回来了?!”
“不是!叫你起来吃饭呢!”
吃饭的时候,石头全家,都在说石头想去哈尔滨入职秋林公司的事。
“听村长说,他们有秋林公司的公文,来的那个头头,是秋林公司的襄理,哇,他手上那个,就是钻石戒指!可算是见识到了,光闪闪的,老刺眼睛了,都不知得多少钱!”石头的二哥说,说到钻石,就差没流口水了。
石头马上接茬:“这次招服装厂学徒,学徒期3年,包吃包住,发工作服,每月有工资一个大洋,如果出师,升到3个大洋,还说如果以后做得好,能当上师傅,做大毛衣服,那一个月就有6个大洋。这次如果能被挑上,每人先预支半年工资给家里,就是6个大洋。好多人都想去呢,只是不知人家看不看得上咱。”
石头的爹说:“那吃了饭,就一齐去瞧瞧去,如果能挑上,说不定就此就能脱了农门,再不济,学门裁缝手艺也是好的。”
“你想去?”志远大吃一惊,石头是他最好的伙伴,他可舍不得石头走!
“想啊!能去哈尔滨啊!”石头越说越兴奋:“他们说了,那是什么小巴黎,人家那边,可先进可繁华了,大街上那是天天人挤着人,热闹死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有什么大沙发,大电扇,烤蛋糕,果汁汽水!如果能挑上,是坐火车去,我还没坐过火车呢!”
“远子,你去不去试试?你那么聪明,准定就能挑上!”石头的爹说。
“我不去!我要等我爹回来。”
志远怎么可能舍得离开海山?!
吃过中饭,志远陪石头,来村公所应试。
村公所里已经有不少人。
石头的爹和哥哥们,忙和别的村民讨教议论去了。
石头则拉着志远在面试室外排队,前面还有三个孩子已经在排了。
“你真不去?”石头问志远。
“不去!不过石头哥,一会我陪你进去。”
志远说着,和石头咬耳朵,在他耳朵边轻声道:“我瞧他们那车夫,就不像是好人,石头哥,小心被人骗啊!”
自打志远进了村公所院子,就被那车夫“二棒槌”睃了好几眼,然后,只要志远看向别的地方,就感觉有目光在盯着他,好几次他突然看向那车夫时,都发现那人在死盯着自己,虽然每次眼神一撞,那人就会把目光移开,但那色迷迷的眼神,嘴角那一抹带着残酷淫邪的笑意,都让志远感觉很不舒服。
“怎么会!”石头不大相信,“人家有公文的!假不了!”
“你走了,谁和我玩?石头哥,我不舍得你走!”
“人家看上了再说!”
面试室就是村公所正厅边上的一个房间,村长给张罗了一张长条桌,三把椅子,古蝎子和黑心虎、赛潘安,就这么坐在条桌后头,装模作样的当起了面试官。
志远还在外头排队时,古蝎子等三人,已经收到“二棒槌”用烟锅磕打车辕发出的信号,知道目标已经来了。
当石头和志远进到屋里的时候,古蝎子心里说:“小王八羔子,你终于来了!”
古蝎子倒是很沉得住气,还欲擒故纵的把志远往外赶:“面试有规矩,一个一个来,你俩怎么一起进来了,你,先出去,下一个才到你。”
石头忙道:“这是我好兄弟,他不是来面试的,是陪我来的。”
古蝎子一脸严肃:“不行,人人面试都是单独回答问题。”
志远看看三人,居中正坐的那个应该就是宋襄理了,也不管古蝎子是否在赶他走,对着宋襄理,突然发问:“请问,你们为什么不在哈尔滨本地招学徒,大老远的跑到奉天来招人?”
“宋襄理”一愣,他没想到会被人质问,来之前老爷子是对各种可能的问题,都交待了要怎么应答的,只是问题太多,这个要怎么答,他一时想不起来。
哑了。
古蝎子眼看赛潘安要露怯了,赶紧哈哈大笑:“哈哈!这个孩子有意思!”
古蝎子站起来,走到志远跟前,满脸是戏,带着赞赏的笑容:“哎呀,你知道不,你们村的村长,还有那么些大人们,都是问包不包吃住,来回车钱谁出,过年能不能回家什么的,只有你问了这个问题,真的是了不起!心细!有眼力劲儿,脑子忒好使!”
古蝎子装模作样的,对着志远竖了竖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