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英名毁于己,无奈功过尽抵消。登台独望长安夜,昨日繁花昨日人。】
大雪下了两天两夜,宫人每日丑时便开始清扫。
太上皇李隆基用过早膳,披了件多年前北部夷族觐献的雪貂绒大氅,沿着宫人清理出来的石板路,往沉香亭走去。
高力士及男女侍从小心地跟在身后,脚步很齐,众人口中呼吸,迎着户外寒怆的空气,嘴里冒出阵阵白烟。
李隆基拾级而上,立于亭前,右手轻轻地拂掉积雪,抵在栏杆上,自东向西,眺望眼前的长安。
雪花仍鹅毛般簌簌飘落,密密麻麻地坠入人间,远处的亭台白了,楼宇白了,树枝白了,湖面白了,帝王的头发也白了。
“高力士,你说,如此大的雪,朕还能看几回?”李隆基回头问他的老奴,高力士上前回话:“万岁龙体康健,自然能长长久久地看下去。”
李隆基没有说话,将他威严尚存的脸庞和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移向远方。
没有多少机会了,他想,皇位已经让出去了,自己生活在兴庆宫,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着,随便儿子和当朝的谋臣想到了什么合适的理由,自己便可以去见故人了。
几年前,朕与妃子在此地赏花赏月、吟诗作曲,皇亲贵戚、文武大臣、宫人仆从,前呼后拥,好不热闹,女娥曼妙犹如仙人的舞姿,宫里每日宴饮的美食好酒,仿佛历历在目;转眼间,自蜀中蹉跎回来,此地到处枯枝败叶来不及打理,墙下走动的人丁稀少,亭台中全然不闻丝竹鼓乐,宫中上下,一片萧索,繁华不在。
该恨谁呢?恨苍天降罪?恨自己放纵?恨杨氏恃宠而骄?恨朝中大臣无能怠惰?恨战场上节节退败的将军?恨喂不熟的白眼狼安禄山?恨那些为太子夺权筹谋的走狗?
李隆基空叹一声,只能恨凶星当头,时也命也,王朝与家族的命运如此罢了。
上个月极其低调地传一位前朝老臣来陪朕喝喝酒,叙叙旧,不料前几日听闻,他已经被流放了。
李隆基心想,是朕害了他吧,不知流放路上,张尚书会作何感想,是更后悔犯下收受贿赂之罪,还是更后悔见了我这个退位无用的老皇帝。
高力士见李隆基在雪中伫立良久,上前低声道:“圣上,雪地寒凉,龙体为重,回屋暖暖吧。”
李隆基回头看了一眼高力士,想起他年少跟在自己身边时的容颜,发觉他这几年也苍老了很多。“好,就听你的吧。”他说。
高力士高声喧:“起驾。”
仆从纷纷转身,走到皇帝身后,缓缓跟着走。
李隆基没有原路返回,心底里,没来由得生出许多不舍。他慢慢走着,把园子里熟悉的、常去的地方都走了一个遍。
高力士问他要不要乘坐轿辇,他只是摇摇头,然后继续往前走。看一看朱红的回廊,摸一摸精雕的柱子,伫立在楼下,静静地望一会儿,那些层层叠叠的翘角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