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亮了,当天边第一道淡红色出现,割裂开了天地间的黑幕,苍茫而辽阔的艾拉西尔平原,以及在这个平原上的所有各族民众,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对于,现在的艾拉西尔平原来说,每当朝阳升起时,就意味着大战前的紧张和对局势的焦虑又重新回到了眼前。
而尚且还留在在平原上的百亿民众来说,新的一天开始,就意味着无休无止的强制劳动和被随时猝死的威胁包围。
尽管艾拉西尔平原的日出景色美如画,但是现在,人们反而更希望漫漫长夜过去得不要太快,至少,当天地被黑色笼罩的时候,精疲力尽的人们,还能有几个休息睡觉的时辰。
当天边金色的朝霞在东方开始集聚的时候,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人影。
借着已经露头的红日发出的第一缕光芒,队伍在大地上留下一连串稀稀拉拉的影子。这支队伍大概有个七八十人。看体型,人族,精灵族,矮人,还有鱼人都有。
稀稀拉拉的队伍,走在一条燕米田边被过往行人踩踏出的土路上。此刻大部分人的脚步已经不再结实,所有人脸上都挂满疲惫之色。
“我他大爷的,连续跑了一夜了,真是太累人了。”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名人族男子回过头对着身后的同伴抱怨道。脚下燕米田中的燕米,被胡乱的收割了一通,许多米穗儿凌乱地倒在田埂里面,更是在这名说话的男子脚下,被踩瘪了无数。
说话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无视脚下的米穗被踩瘪后,燕米粒被爆出滚得到处都是。反正如今也不用怕跟往常一样被种田的安达曼农夫骂浪费粮食和亵渎他们所信奉的燕米天姥爷。
“行了,晓东,别抱怨了,我们该庆幸了,走了一晚上,都没有被巡逻队发现,真是琉璃天原保佑,再加把劲儿,往前走走,找个隐蔽的地方,蹲着休息会儿,吃个早饭。”
后面的人回答走在最前面的叫作晓东的人族男子,这后面回答的人看着和前面的男子面孔上有几分相似,在身形上也差不多,应该算是一对兄弟。
“唉,我说,那头里的人族小哥,”后面又有人向着前面开局的晓东喊话道,“咱们这么往前面走。前面是什么个地方啊?可别昏头昏脑的进了村镇之类的,那可真是自己往口袋里面钻了!”说话的是个中年矮人,看脸上的刺青以及衣着,是乃蛮部落的。
这个乃蛮部落的矮人很是担心,因为他可是拖家带口这一家子六口人都跟着自己逃亡。四个最大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再加上一个坐在他肩膀上的花白头发的老母亲,这些就是他和他妻子的全世界。
从决定逃亡加入这支南逃队伍开始开始,就一路祈祷,不要被方面军巡逻队以及各地方新组建的地方搜巡队发现,他们这种行为,一旦被搜索到,重則当场处决,哪怕运气好点儿,也会被送到一线部队死亡率非常高的支前民夫营。被活生生地累死。
不仅是这个矮人家庭,队伍中其他人此刻尽显疲惫的脸上,浓浓的焦虑也没有从他们的眼神中被抹去。背着小孩,搀扶着老人同时还不断抬眼不断望向四周,生怕这队伍周围出现别的人影,生怕有兽蹄声从远方传来。
“放心吧,索塔罗大哥,”走在前面的晓东背对着向队伍后面一扬手,开口回答矮人索塔罗:“我们兄弟曾经被艾拉西尔方面军的一个大队抓去军营当铁匠了。一个月前,我们兄弟在将一批锻造好的金属杆交货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一张挂在那里的地图。我首先找到了我所在的那个大队的位置,然后我再看距离我那边最近的属于科洛尼警备区的城镇是哪一座。你们可别质疑我的看图能力,现在我们还在东平原,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东平原顿涅河的一个河湾地区,这一带在地图上被称作格列高利地区。附近有一二级城市总共十六座,名字我可就全忘了,这一代乡村还是比较少的,所以我们大可放心,只要不往那些城镇当中钻,我们再小心点,我们会安全的。”
又有人加入了对话之中,队伍中的一对互相搀扶着的大夏人夫妻,丈夫抬头对着前头喊道:“我说贾晓东啊,你看到那地图的时候,看清楚距离科洛尼到底有多远了么?”这对夫妻此时也因为一夜赶路,而疲惫不堪,尤其是丈夫身边的黄脸妻子,那样子要不是他丈夫搀扶着她,马上就懵瘫倒在地上。
“我哪儿知道去,我是个铁匠,给我张图纸让我照着图样打个物什出来还行,从地图上看出多少距离,那是联军中那些参军该干的活儿!咱可没那技术。”走在队伍最前面的贾晓东,一脚踢开脚下的一枚碎石子,背对着后方回答道。
“那我们还要走多远啊,什么时候才能到科洛尼警备区啊?”队伍中,一名同样也是拖家带口的鱼人,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边走边问道。
“我说也别问了,我们前面就是南方,认准这个方向,一直往前走就是了,只要不碰到城镇和乡村,再躲过巡逻队和搜寻队,总会到达科洛尼的。”这时,贾晓东的兄弟贾大波开口,算是一个安慰性的回答。
于是,整支队伍又沉默了,众人机械式的跟着前面的人向前走着,太阳在他们的左侧缓缓爬升,天地间开始越发明亮。
像这样的南逃队伍,每天每时,在艾拉西尔平原上都出现无数。
他们收拾起不多的行礼,携同家人孩子,告别居住多年的房屋和故土,泪别已经被挖得千疮百孔承载他们生活记忆的一条条熟悉的路,踏上了一条无法掌握结果的南逃之路。
自第九战区发布总动员令以来,艾拉西尔平原上的各族民众,在永夜战争第三百年的这个冬天,开始了他们的悲惨遭遇。
第九战区以及艾拉西尔方面军,根据联合军事委员会的作战规划,出具了一份有关各族民众需要遂行的各种任务的动员令。
于是,诺大的艾拉西尔平原,下到刚发育的孩童,上到龙钟的老翁全部参与了艾拉西尔平原防御作战之中。(以人族为例,无论男女下到十四岁,上到六十五岁,其他种族用各自种族的平均寿命换算。)
根据总动员令,数以百亿的各族民众需要去向所在地的各级地方官,地方准军事武装力量,如城卫军等等报道。
在地方的组织之下,按照第九战区和艾拉西尔方面军下达的任务,在各种临时成立的施工队,劳工队伍里面对各个城镇乡村进行堡垒化要塞化的改造。
这数百亿的各族民众之中,有一部分是直接被联军强制征召的,基本都是各族年轻人,且不限男女。进军营之后,成为新兵立刻开始训练。身体素质差一点的,就成为军中的各种民夫,负责军中各种杂务,如军械军粮的收缴以及运输等。
另外,方面军对于有手艺的,特别是铁匠,武器锻造师,以及药师等等特别渴求,如果遇到此类民众,方面军都是直接拉走的。
那些在地方组织之下的绝大多数各族民众,他们需要在城卫军或者各地方官员的监督和催赶以及鞭挞之下,进行繁重的劳动。
他们眼睁睁看到自己的村子被改造,熟悉的房屋被加固,道路改道,壕沟一条连着又一条。而这些都是他们在高压强迫之下,亲手完成的。
第九战区以及艾拉西尔方面军为了尽快达成战前准备,给下面下达的各种任务及其严酷。各种指标又及其地高。
各级地方官员以及下级为了达成第九战区下发的任务,官员们为了保住自己头上的帽子,对治下的各族民众采取了一系列高压手段,强迫各族民众进行各种异常繁重的体力劳动。而且为了防止被征召的人逃跑,采取了许多非人道的手段。
而对于已经征召起来干活的各族民众,绝大部分地方有没有拿出一个有效的保障他们日常饮食住行的具体实施方案来。
许多地方,各族民众自己带着自己家里的粮食,来到工地上进行繁重的劳作,粮食吃光了,指望地方政府放粮,可如今艾拉一尔平原上的地方政府,哪个仓库里面会有多余的粮食,都优先提供给联军,或者被联军提前预订过的备战粮,根本无力解决一下子多出那么多张嘴的吃饭问题。
集中人力需要提供住宿的地方,但是各地方政府是显然是也没有能力解决的了。
管理混乱,后勤几乎等于没有,民众最基本的温饱也没有个基本的保障,这些问题从一开始,就一直存在,而且愈演愈烈。
于是,饿着肚子的各族民众,在棍棒与鞭子刀枪的胁迫下继续超出身体负荷的高强度劳动,大批大批的人永远地倒在了这个冬天。
有民众起来抗议过,可换来的却是残酷的镇压,那刀枪从人头上扫过时,没有丝毫的犹豫与颤抖。
有民众向天地哭诉过,可换来的还是棍棒加身鞭子的鞭挞以及一声声恶狠狠的催促声。
大战未启,往昔平静的艾拉西尔平原已经满目疮痍。
艾拉西尔平原上的各族民众,水深火热,生不如死。
慢慢的,各种谣言开始传开,传的最广的一个版本是,如今的联合政府为了守住艾拉西尔平原,不惜牺牲平原上所有数百亿的各族民众。用民众的血和命,加快平原的要塞化建设,用人命换时间。
这个谣言的传播速度几乎像飞一样,很快就流传开来,不论东平原,还是其他几个区域内,许多民众都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自从与黑黎曼人开战以来,三百年了,还没有见过与听说过,不允许民众向后逃难的。
于是,有些不甘的人,实在不愿意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死在即将开启的大战中,也不愿意累死在源源不断的重体力劳动中。
他们选择逃跑,选择向南方逃跑,离开艾拉西尔平原,过亚徳利海湾去科洛尼警备区。到了那儿就算流浪,就算成为城市中的乞丐,也比留在艾拉西尔这里不是战死就是活活累死要好。
随着各地方有此念头的人开始付诸行动,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向南逃跑的队伍。
他们收拾起并不丰厚的家当,带上还能找到的和见到着的家人,踏上了向南逃的漫漫路程。
艾拉西尔平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幅员辽阔,地广人稀,面积何止百万里。
原本生活在这里的各族,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的故土太远,或者说能够游历平原上的大多数城市。没有哪个人敢说,他能用一双脚底板,在短时间内从平原东部走到最西部,或者从平原的最北部走到最南部。
但是现在,这些向南逃的人们,选择忽略路上粮食问题引发的生存危机,也忽略了一路上的各种危险,选择将希望寄托在即将南逃的路上,将未来寄托在凭自己的脚力根本无法到达的科洛尼警备区。以自我暗示的方式,认为能在往南逃的路上,能够解决上述一定会遇到的危机。
路上吃的不够怎么办?先上路吧。
遇上野兽怎么办?先上路吧。
路上生病了走不动要死了怎么办?先上路吧。总比死在原先那生不如死的工地上要强。
原先的故土已经成了地狱和苦难的源头,那么只能背对着它逃离。哪怕只跨出去一步,至少也让自己离那苦难远离一分。不管南逃之路有多少距离,也不管要多少时间才能到达心目中的终点。只要坚定目标是南方,就有勇气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南逃的人群越来越多,东西南北四个地区每天都有无数支自发组成的队伍,都不论自己的所在地离梦想中的南方有多远,只顾着向着南方逃去。
许多人因此在路上死去,他们有的进入了野兽的肚子,有的饥寒交迫而死,有的則饿死在被胡乱收割后的燕米田旁。还有的被抢劫全身财物后死于非命。
南逃的人们更需要和隶属于联军的巡逻队和地方上的搜巡队斗智斗勇。根据第九战区发布的总动员令,艾拉西尔平原上的各族民众,无一例外不许往科洛尼警备区方向逃难。所有人在总动员令的指示之下,只能被选择去为联军服务,还是被地方政府征召,为将艾拉西尔平原建成一个巨大化的要塞而出力。为了防止民众逃跑,总动员令上还设置了种种的针对逃跑人员的处罚处理规定。这些规定,自然是相当严酷的。
随着南逃的人群不断增多,方面军和各地方政府当即组建了巡逻队和搜巡队。对在野外遇到的南逃民众进行劝返和就地征召。
但是,这样还是不能阻止越来越庞大的南逃人群,然后一些地方政府的搜寻队和方面军有些部队开始了杀鸡儆猴,开始用血腥来震慑南逃的民众。他们用自己的武器来杀死本来要由他们来守护的对象。只要让巡逻队和搜巡队在野外遇到南逃的人,十有八九就会被立刻就地处决。
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艾拉西尔平原上躺下了无数死在自己同胞刀枪下的各族南逃民众。他们的血肉尸骨被冰封被霜冻于尘土,终将化作养料,滋养来年开春后的大地。
如今,在各族民众之中,渐渐出现了这样一个现象,即对圣灵联军的恐惧要大于对黑黎曼人的恐惧。
从这里开始,艾拉西尔平原上的各族民众原本对圣灵联军和联合政府的失望程度就更加加深,终于由失望转化成无尽的恨意。这种恨意直接在日后终于埋葬了联合政府,间接地帮助了救世圣主整合了整个圣灵大陆的民心。这最终的结果,现在的联合政府是看不到也是想不到的,自然,出台整个战略规划的联合军事委员会也是不会预料到的。
后世,圣灵大陆的历史学家以及军史学家在对永夜战争与救世战争交替时进行的艾拉西尔平原防御战进行评论时,大多会抨击这个史上最不人道的战略规划。
后世的著名历史评论家,永夜战争史与救世战争史研究权威,克拉克?盖徳在他的《救世战争人物志》一书中写下如下的文字:制订这个作战规划的人,应该做好自己的名字永生永世被唾骂和被钉在墓碑上焚烧的准备。当时的联合军事委员会及联合政府妄图用数以百亿计的各族民众的生命,为他们在前面挡住黑黎曼人的铁蹄。这是圣灵大陆历史上最大也是性质最为恶劣的谋杀与犯罪。这是永夜战争及救世战争中圣灵大陆最不光彩的一页。
天色已然大亮,红日彻底跃出地平线,来到了东方的天际。阳光给视线重新带来远方的景象。
这支向南逃的队伍,再继续往前走了大概有一个时辰,队伍中的许多人都快要累散架的时候,突然,走在队伍前面的贾晓东,颇有些兴奋地喊道:“哟,大家快看,前面有座针叶林,那些落叶银针树还挺茂密的。我们进去那里面休息会儿,大家顺便吃个早饭。”
贾晓东说完,立刻提起自己仅剩的精神和力气,快步朝着那座规模不大的树林走去。
后面的队伍早就有些支撑不住,一听终于有地方可以休息了,每个人都立刻将最后的力气从身体内挤出,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兴奋,大家都快步往那座树林中赶去。
正在大家兴冲冲地往前走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贾晓东看见,从那树林里面突然钻出一群人影来。接着,一匹云骠马和马上骑着的骑士,也映入了贾晓东的眼帘。
“啊,是巡逻队!”贾晓东惊恐地大叫一声。
“完了,死定了。”贾晓东身体一个激灵,在极度恐惧之下,呼吸急促,浑身颤抖之下想转身,但是此刻他的身体已经不受他的大脑协调,一个踉跄之下,一头栽倒在路边的干草堆里。
“啊,巡逻队,琉璃天原啊。”
“哇…………”
后面的大人惊了,被抱在怀里孩子哭了。恐慌瞬间就在这支队伍中扩散蔓延。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的南逃之路被终结了,寄希望的南方也到达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