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知恩抿紧嘴唇。
按理说,国师夫人是害了他和母亲的罪魁祸首,他应该恨国师夫人和那个孩子,可是,他恨不起来。
他问谭嬷嬷,“你……恨你乡下那个儿子吗?”
谭嬷嬷沉默了。
她绞着手指,好一番沉默挣扎过后,她苦笑着摇头。
“我不恨,我要是恨他,在我知道我的孩子被国师夫人害死那天,我就转身回乡下去掐死他了。”
她嗓音哽咽。
“我恨他的母亲,我对他根本恨不起来。”
“他从小就很懂事,很听话,他连一只小鸟都舍不得伤害,他跟他恶毒的娘截然不同。”
“他如同一张白纸,什么都不知道,他拿我当他的亲生母亲,他会帮我干活,会心疼我。”
“我累了他会乖乖跑过来给我捶腿,怕我吃不着午饭他会踩着凳子在灶台给我熬粥,烫了自己也不哭不闹。”
“后来我娘去世,我伤心过度病倒在床,才六岁的他愣是哭着走了几里路跑去为我找大夫,又为我熬粥熬药守了我三天,把我从阎王那儿抢了回来……”
说到这儿,谭嬷嬷抬手捂着脸,哭出声来。
“我真的没法对他下手,可是他娘害死了我的孩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所以我才会留在景家,只要不去看他不去想他,我就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郑知恩眼神复杂地望着谭嬷嬷。
他能理解。
那毕竟是亲手养大的孩子,不是么?
养只猫养只狗都能生出感情,何况是个整日里乖乖喊着娘的小孩子呢?
若是眼前的老人能狠心对自己养了七年的孩子下毒手,他反而才会心寒。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谭嬷嬷的胳膊,无声安抚着。
他轻声问道,“你后来有去见过他吗?”
谭嬷嬷点头。
“前不久我回去过一趟。”
“村里二十一岁的男子早已经成亲了,可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那种见不得光的身份,让他根本就娶不着媳妇。”
“他每天孤零零一个人下地,一个人干活,晌午时别人能回家跟家人吃饭,他只能一个人坐在田埂上啃菜团子……”
“别人口渴了有儿女送水喝,他水喝完了就只能趴在沟里随便喝两口,然后蹲在那里远远望着别人家,满眼羡慕,可怜巴巴的。”
“到了晚上,人家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回家,他不敢凑上去惹人烦,只能等大家走完了才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回家……”
“我远远地看了他一天,并没有靠近,直到他回家以后,我才站在他门口不远的大树下望着他。”
“他出来倒水时,看见了我。”
“我以为我离开那么多年,他认不出我了,可是……”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认出了我。”
“他呆呆望着我几息,然后扔掉木盆惊喜地跑到我跟前,眼巴巴望着我,望着望着就委屈地哭了,那么高大一个汉子,愣是对着我哭得眼睛都肿起来了。”
“哭完了,他又抹着泪跪下来抱着我的腿喊娘,委委屈屈地说娘你终于回来看我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我没人要了——那一刻,我再也无法对他冷漠。”
“我跟随他进了屋,看着他高兴得跟个孩子一样给我烧水,又把洗脚水端到我面前,然后又兴冲冲拿着米面去跟隔壁换鸡蛋换腊肉,高高兴兴大声跟人炫耀,他娘回来了,他要给娘炒一大盘鸡蛋还要炒腊肉……”
“那一刻,我告诉自己,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个善良憨厚又孝顺的儿子,我认了。”
说到这儿,谭嬷嬷缓缓抬起头,含泪望着郑知恩。
她低声说,“那孩子年仅七岁被我抛弃,可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将我这个无情的母亲珍而重之地放在心里敬爱着,我真的……我真的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抹了一把眼泪,又说,“然后前几天,景飞鸢小姐让我将他接到京城来,说他一个人在乡下孤苦无依,挺可怜的,若是能来京城,可以在王府里找个事儿干,比在乡下强……我心动了。昨天早上,我刚刚给他寄了一封书信回去,我在信上说让他收拾好家当来京城投奔我,我不想再让他一个人在乡下过着孤苦伶仃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的苦日子……”
她停下来,小心翼翼望着郑知恩。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说,“所以,不出意外的话,那孩子应该还有个三五天,就会来京城了。”
郑知恩愣住。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跟那个与他调换了人生的人见面。
不过……
倒也没什么排斥的。
他过得这么惨,他也挺想见见那个过得一样惨淡的人。
国师夫人做的孽,造就了他们两个人的凄惨,他们总该见上一见的。
于是,郑知恩表情平淡地说,“嗯,他来了你告诉我一声,我想看看他这些年到底过得有多卑微,过得有多惨。”
谭嬷嬷松了一口气。
她挺害怕这孩子不允许她跟乡下那孩子来往的。
乡下那孩子,真的也不容易。
都是大人造的孽,孩子受了这么多年罪,也足够了。
谭嬷嬷擦干净眼泪,这才问起郑知恩的经历。
“我已经说完了,那,你现在能跟我说说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吗?”
郑知恩眼睫微颤。
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呵。
他怕他说出来,这个老人会承受不住。
让这老人缓一缓吧,过两天再说。
郑知恩做出疲倦的样子说,“你突然告诉我这么多事,我心里有点乱,我想静一静好好想想,过两天我再告诉你吧。”
谭嬷嬷立刻点头。
她指着自己的房间说,期待地说道,“你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儿静静,我这就出去!”
郑知恩望着谭嬷嬷,“那你去哪儿?”
谭嬷嬷说,“我去找景飞鸢小姐,我去求她给你治病,我一定要让你做回正常人,变得跟摄政王一样高大!”
郑知恩想到姬无伤的身高,垂眸自嘲地说,“我能有景寻鹤那么高就是老天爷开眼了,至于摄政王……那简直是奢望,放眼全京城,又有几个跟他一样高大的?”
谭嬷嬷心疼又自责。
她软声说,“你别急,我去求小姐,她拜了隐世高人为师,她的医术特别厉害,听说连摄政王家那个小鲸鱼公子的先天心智不足她都能治好,你说厉不厉害?”
郑知恩蓦地望着谭嬷嬷,“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