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同学会过后,祁续从包厢走出来,冷风吹得他微醺发热的头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站在川流不息的马路前,静静地看着一个人行道上老婆婆摊边的水果。
半晌,挪动脚步,垂眸,目光落在几个品相并不怎么好的苹果上。
老婆婆看有客人来,生怕自己的苹果没能入得了人的眼。
连忙道:“小伙子,你别看着苹果上有裂痕,长得不好看,但是特别甜,一点也不酸!”
祁续半蹲下身子,一句话没说,沉默地捡完了。
天气挺冷的。
自己全部买了,老婆婆好收工回家。
“好嘞,一共十二。”
闻言,祁续从包里掏出二十块,淡淡道:“不用找了,婆婆。”
他提着透明的塑料袋,和身上昂贵的西装格格不入。
江连升和陶杏送完其他老同学,看见祁续沉默冷然地站在街角微微一愣。
祁续已经三十多岁了,褪去了少年特有的青涩,宽肩窄腰,气质沉稳。
抿唇不说话时,下颌线总是紧绷着,眼眸凌厉如刀锋,低气压笼罩全身,俊美无俦的脸庞冷若冰霜。
谁站在他身边,都会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祁续半晌才走过来,幽深沉暗的眸光微亮,问道:“吃么?”
江连升乐呵呵地伸手拿了三个,然后又分了一个给陶杏。
他和陶杏打打闹闹,大学毕业后没两年就结婚了,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美满。
还有一个女儿,今天开同学会,不适合小孩子待,就交给保姆带了。
剩下一个他揣进兜里,笑道:“这苹果看上去就甜,拿回去给我家囡囡尝尝。”
祁续单手提着苹果。
他薄唇微动,半边光落在他深邃的面容上,笑道:“你家孩子多少岁了,我上次看她,还在咬奶瓶呢,现在都能啃苹果了?”
江连升说起女儿就很激动,他是个十足十的女儿奴,露出洁白的牙齿,拍着祁续的肩膀,还是多年前吊儿郎当的样子。
“都七岁了,不仅能啃苹果,就算是骨头,都没问题。”
陶杏戳了戳江连升的腰杆,娇嗔道:“看你这炫耀劲儿。”
“哪有,我兄弟,乐意听我乐!”
祁续微微一笑。
看着面前的夫妻二人,思绪渐渐飘远。
小孩子都七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
岑岑都走了十一年了。
江连升继续搂着祁续的肩膀,问道:“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大概一个星期吧……”祁续回过神,道:“有个案子需要到这边取证,我顺便来看看周叔叔他们,还有……”
还有,过两天是周岑的祭日。
祁续发现气氛似乎有些僵硬了,把后面的话吞进去。
转弯道:“这段时间,我们也可以出来聚聚。”
江连升抿唇,安慰性地拍拍祁续的背,沉默半晌,问:“这多年了,还没放下?”
“祁家也不催你快点结婚生子,成家立业?”
祁续眼眸深了几分,“他们不敢。”
祁家那帮人催过的,前几年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安排相亲,让女方直接来自己家。
后来祁续忍无可忍,直接把老鼠药扔在他们面前,厉声威胁他们。
如果再逼他结婚,他就把药喝了,到时候谁也别讨着一点好。
祁父祁母被吓坏了,他们是真心心疼自己的孩子,登时不敢再出声了。
这瓶药,是当年收拾许岑的遗物,在书柜背后的角落里找到的。
自此,祁续就一直带在身边。
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撑不下去了,就一走了之。
但是时间如流水,晃眼一过,自己还是坚持活了十多年。
因为,还有许多像岑岑的人需要他。
祁续没去学金融。
而是半路出家,去学了法律。
多年后,他成为了鼎鼎有名的大律师,主要接校园暴力和家暴案件。
学着曾经的许岑,把各类《宪法》、《刑法》背得滚瓜烂熟。
亲手把霸凌者送进牢房,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所有人都知道祁续是祁家的小儿子,生在富贵家,却为普通家庭伸冤。
是受害者的英雄。
江连升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周岑的事情,他们夫妻两个都觉得遗憾。
特别是陶杏,知道周岑死讯的那一刻,哭成了个泪人。
几人分开后,祁续回酒店。
等第二天中午,才提着一大堆东西去周家。
周庆他们已经做好了午饭。
何其芳听到门铃声,连忙去开门。
祁续在进门的一瞬间,就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
也看到了许岑在客厅桌上浅笑安然的遗照。
祁续别过眼,没有再看。
何其芳笑道:“续续,你看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买这么多东西干嘛?”
祁续脸上漾起笑容,轻声道:“一点心意,不足为奇。”
周庆坐在沙发上,高声喊:“续续,快来坐!”
祁续把打包小包的礼品熟稔地放在门口的柜子边,应道:“好,马上。”
饭桌上,祁续默然地扒着饭,时不时问二老的身体状况如何。
抬眼时,他才猝然发现,叔叔阿姨的鬓边已经花白。
周庆浑然不觉,笑得脸上的褶子一层一层的,道:“好吃吧,你妈的手艺是越来越棒了。”
周岑死后,祁续就认了他们当干爹干妈。
周岑没有尽到的孝道,祁续来完成。
祁续应了声“好”。
嘴里塞进一块甜味的肉,忽而笑道:“妈,你又把糖当盐放了。”
何其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尝了一块,无奈道:“年纪大了,老糊涂了。”
祁续把那块肉咽下。
忽然眼眶有些湿润。
他低头,把眼泪隐藏,生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二老。
吃过饭后,祁续走进许岑的房间。
这里和以前一模一样,只不过更整洁了。
床上不会有乱扔的睡衣,揉成一团的被子,床底没有踢得到处都是鞋子。
祁续坐在床边,闻着床单里没有人气洗衣粉的味道。
眼眶酸涩得想落泪,最后又憋回去了。
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又不是小年轻。
动不动就哭,岑岑会笑话他的。
祁续哽咽着蹲下身子,从床底抽出他珍藏在下面的小纸条和本子。
一页一页地翻过。
看完一遍后,不知疲倦地在看一遍。
好像只要一直沉浸在里面,自己就能回到过去。
再回过神来,天已经擦黑了。
何其芳留祁续下来吃了晚饭,然后把许岑房间里的被套重新换上新的,让他在这里住一晚。
明天,一家三口去陵园。
祁续没有推拒。
他脱掉象征成长的西装,穿回自己的派大星睡衣,幼稚得让人发笑。
家里的牙杯依旧是四套装的。
每年都会换新,永远的橙灰蓝粉。
不过,蓝色的杯子是空置的。
也没有百合花味的沐浴露和橙子味的牙膏。
祁续洗漱完后,独自躺在空荡荡的床上。
回想着曾经岑岑在他怀里撒泼打滚的模样,放置百合味的香氛,带着期待入睡。
没有百合香味,他会失眠,所以这是必备物品。
第二天一大早,祁续带着失望醒来。
十一年了,岑岑一次都没入过他的梦。
真的,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陵园。
这里,一望无际的墓碑,每一个曾经都是鲜活的生命,现在却沉默地连成一片,如同莽莽山林。
祁续在花店订了一束百合花,他弯身,将花放在墓碑下。
看着上面镶嵌的一张笑意温柔的少年清隽的面庞。
不长不短的头发,干净的气质。
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似乎要把冰冷的墓碑打破。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墓前蔓上青葱的绿意。
坟头长草,也是春天的馈赠。
它们破开土层,把春意传递给沉睡在地底的人。
祁续微凉的指尖抚过照片,在反光镜像处,忽然发现自己眼角也有了细微的皱纹。
他也老了。
但他的岑岑,永远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