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浅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小区,在他的记忆里,陈国伟和李英一家的富有程度比起他爸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虽说楼起得高,塌得快,可这是什么后路都没给自己留?
这小区蜗居在城市的边缘,附近连公交车站都没修上,旁边只有稀稀落落的两三家小卖部,透露着一股……年代感。
陈国伟也有些尴尬,道:“不好意思啊,自从公司出事之后,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也一落千丈了。”
唐浅没有评价,一代枭雄都已经在时代潮流中落幕了。湖城那批人,包括唐浅的父亲在内,几乎已经全部垮掉,他们曾经打下的基业就在一次次浪潮中如泡沫般消弭,跑路的跑路,进去的进去。
还真是残酷。
三人一起上了楼,陈国伟家现在住在4楼,这楼道里晚上都没有灯,陈国伟就打着手机的电筒上了楼。走到门口,他还没开门,就转过头来,对唐浅说:“唐浅,看在你陈叔现在过这种日子的份上,你帮我劝劝思佳吧。”
唐浅并不疑惑他此刻的发言,挑了挑眉毛,道:“您说。”
陈国伟瞥了眼薛礼,这是家丑,他实在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可来都来了,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这丫头毕业后想自己留在宁城发展。但你知道,她没她妈妈的本事,从小也没吃什么苦,家里没钱帮着她。”
唐浅疑惑,问道:“在宁城的机会肯定比湖城多,她是需要你给她钱么?”
陈国伟摇了摇头,道:“她找了份工作,每个月到手才五六千,过了试用期也就七八千。这钱她在宁城养自己一个人还好,可我现在也没有收入啊。”
薛礼听得瞠目结舌,他们对宁城的情况很了解,刚毕业的每个月到手五六千,过了试用期七八千,这待遇已经不算差了,怎么着都能养活自己,也能补贴一下家里。
可听这位的意思,怎么一副想吸女儿血的感觉?在湖城这地方,工资只会更低。
陈国伟继续说下去:“赵俊杰你记得吧?以前和你们一个学校的,他家里现在发展得很好。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唐浅就打断了:“你是让思佳嫁给赵俊杰?”
陈国伟有点尴尬,还是点了点头。薛礼暗中打量了一下这陈国伟,想了想先前唐浅给予的“废物”评价,似乎看出来了。
唐浅没有再问什么,陈国伟的意思,无非就是让他劝陈思佳接受赵俊杰。他和赵俊杰在毕业后就没什么交集了,印象里那个男生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可感情的事弄成这样,实在有意思。
“先让我见见思佳吧。”唐浅道。
陈国伟笑着点点头,他心里明白,当年陈思佳心里是有点喜欢唐浅的。让唐浅来处理这件事,会好很多,无论是他劝服了陈思佳接受赵俊杰,还是陈思佳离婚后再嫁给唐浅都没什么关系。唐浅现在给他的感觉,不是一个缺钱的主。
如果知道他的想法,薛礼肯定会笑出声来。想从唐浅那薅到钱,这辈子他还没见过有人成功。
那辆车?薛礼敢打赌,唐浅敢送一辆车,就敢让他在这一个月当价值十辆车的工具人。
大门打开,内里的陈设也是朴素至极。这房子的装修可以说是极简风了,看上去年纪比陈国伟还大。里面大约只有三四十个平方,勉强隔出两间卧室,东西堆得到处都是,乱得很,很难想象是什么人能住在这样的房间里。
唐浅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陈国伟,对方显然也不是不知道这种情况,但他依旧没有收拾一下的打算。
这里唯一算得上装饰的,大约就是墙上挂着的几张照片,有一张三人的全家福,有陈思佳单人的照片,也有陈国伟李英夫妇的合照。
照片里的陈思佳已经不是唐浅记忆里的模样,这张照片大概是在她大学期间拍的。记忆里青涩的女孩已经蜕变,一改以前那种文静乖乖女的气质。她笑得很灿烂大方,不再扎着马尾辫,一头长发挑染了几绺青蓝色,眼镜也摘掉了。
陈国伟见唐浅和薛礼看着那些照片,凑上来说道:“你看,好久没见思佳了,她现在可漂亮了,大姑娘了。”
见两人没什么反应,陈国伟有些没趣,又开口指着一边的照片,道:“这是她妈妈还在的时候,我们一起拍的。对了,薛礼你不知道,来看看,就是这张。”
他指着墙上的一张全家福,这张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陈思佳还是个小女孩呢。她的妈妈就站在身后,李英的面相很容易让人有亲切感,她个头偏矮,只有一米五多,这会儿的陈思佳就和她差不多高了。只看照片,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母亲。
“你一定想不到,当年在整个湖城有名的奥乐建材公司,是一个女人一手创造的。”
陈国伟说着,似乎在想象当年的辉煌。
唐浅闻言,终于收回了看照片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陈国伟,认真地问道:“为什么想不到?”
陈国伟一怔,旋即讪讪一笑,他本来也就是随口说说,哪知道唐浅会当真抓着不放。要不是有求于人,他还真有点恼火。
但没什么办法,陈国伟只能嘿嘿笑着打圆场,道:“是,当然没什么奇怪的。来来,思佳的房间在这里。”
薛礼和唐浅跟着走过去,只见一扇紧闭的木门。房门锁着,陈国伟从兜里掏出了钥匙,转开了把手。
两人进去,这是一间很狭小的房间,勉强容纳了一张床和一个衣柜,除此以外的家具就只有一个写着“我质量很垃圾”的床头柜。房间里亮着灯,但有些昏暗,这灯泡连这样狭小的房间都没法完全照亮。
这里……似乎曾经留下过鬼气。
唐浅皱了皱眉,这鬼气太淡了,淡到难以察觉,也不用指望薛礼能看见什么东西。
房间里,一个消瘦的背影呆呆地坐在床上,背对着他们。她披头散发的,看上去很久没有洗过头了,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粉色睡衣,一旁的窗帘拉开,窗户外却很诡异地被几块木板钉住,只留下一些空隙。
床上的女生一言不发,没有回头,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从缝隙里看着天空。
她的手边有几乎没动过的饭菜,几页纸,几支笔。这样的场景看上去,很正常,很不正常。
“你在软禁她?”唐浅冷声问道。
陈国伟却脸色一变,忙说:“唐浅啊,你可不能给我乱扣帽子。她是我女儿,我能软禁她?”
“唐浅?”
听到这个名字,床上的陈思佳终于有了反应,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嘴里吐出了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缓缓转过身来。
薛礼见到陈思佳的那一瞬,心里一跳,这人,真是外面照片上的那个么?
那个落落大方,笑容灿烂的女孩子已经是过去了。
现在的陈思佳面黄肌瘦,枯干的头发耷拉在眼前,双目无神,死气沉沉,看上去和一个死者没什么两样。
“唐浅……?”
她又问了一句。
“是我。”唐浅道。
陈思佳忽然笑了,她抓过自己手边的一张纸,从床上向门口爬过来,递给唐浅。
“唐浅,我们年级,你的英语最好。”这一刻,陈思佳的眼神忽然恢复了清明,她目光灼灼,仿佛看着希望一样,盯着唐浅,“这里有句话,我想让你看看。”
唐浅接过那张纸,上面是是一篇英语文章,题目为“The Beast of Burdens”,译为“负重的牲口”。上面有一些笔记,其中一句话,被陈思佳重点标注出来。
“but the strahing of all is that sometimes, as though nature sought to adapt man for these cruel uses to which he is put, an odd malformatioo have arisen so that there is a sort of hump, like a camel's, against which the pole rests.”
陈思佳精准地背出了这句话。
“这一句话,罗老师翻译为‘但最奇怪的是,就好像大自然力图让人适应他被交予的这些残酷用途,一种反常的畸形出现了,苦力们肩上会隆起一个包,就像驼峰一样,这样担子就可以顶在上面。’”
“我觉得这句话写得很好,很好。但是,但是,我觉得不对,不对啊……这里的adapt,真的应该翻译成适应吗?”
“你英语好,你说说,这里的adapt,真的应该翻译成适应吗!”
陈思佳跪在床上,双手拽着唐浅的衣角。
她近似癫狂,重复着最后的那句话,绝望地向唐浅发问。
唐浅一言不发。
几次后,陈思佳似乎失去了力气,眼睛里闪烁起来的光芒再度熄灭。
“我现在,给不了你这个答案。”唐浅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但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陈思佳没有回应,她只是痴笑着,对着唐浅深深地跪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