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特殊的亲情转瞬即逝，纸人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原本简陋的五官也尽数消失，动作也僵硬起来。
它们只是秦朔制造出来，聊以慰藉的“父母”。奇迹是昙花一现的事物，但对死者而言，能用瞬间填补内心，已经弥足珍贵了。
秦朔扭了扭脑袋，看向唐浅，低低地问了句：“为什么要做这些？”
唐浅蹲下身子，摸了摸秦朔的脑袋，语气温和：“罪不在你，至少我想为受害者做一点补偿。”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章老师也希望这么做。”
秦朔怔住了。
“到底怎么回事？”薛礼越听越迷糊，这种只有自己当傻子的情况实在太气人了。
唐浅转过身，眸中似有深意，说道：“死者会狩猎活人，也可以互相吞噬来确保自己的存在。”
如果长期没有完成“进食”，死者就会彻底消失。在阳间，他们成不了聻，除非有特殊的东西将它们重组，就如外面的青鸟雕塑那般。
薛礼沉默半晌，试探着开口：“所以，先前我看到的那6个吊着的人，实际上是？”
唐浅点了点头：“是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秦朔吞掉的活人。”
薛礼蹙眉，看向秦朔的眼神越发不善：“既然这样，你还心软什么？他的手上已经有七条人命，就算真如你所说，也不应该保下他。”
秦朔却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跑过来拽住唐浅的手，低着头，一副知道自己错误的模样。
唐浅将秦朔护在身后，悠悠开口：“死亡瞬间的怨念侵入了风水局的核心，使得这孩子成为特殊的死者。但他本质上只有一年级小学生的认知水平，甚至会不断受到尚还完善的风水局压制，你觉得，最初秦朔有可能杀死活人吗？”
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去教学楼的楼道里埋伏路过的活人，更没有办法去辨析这些同学里，有哪些是家里不闻不顾的放养子女，有哪些是心肝宝贝。但薛礼之前调查的结果也证实了，那些死去同学的家里，根本没有要“自己照顾孩子”的打算。否则他们不会放心把一个一年级的小孩放在学校里几个月，自己也见不到面。
他们未必不“爱”孩子，否则也不会将子女送来这有那么多额外开支的私立小学。他们只是从未想过承担照顾子嗣的责任，只是觉得“我已经给你花了那么多钱了，还不够爱你吗”而已。
“在我快消失的时候，冯校长找到了我。”秦朔怯生生地开口，“她把一个快死掉的小女孩放到我面前，希望我能吃掉她，然后不要再出现在学校里。”
诞生之初，被饥饿和消失影响理智的秦朔杀死了那个女孩。
冯慧以为这样，青鸟小学就能安然无恙，她的日子也可以消停一些。却没想到因为她自作聪明的投喂，让原本弱不禁风的游魂再度凝实。而她的生活也在安稳没多久之后，再次坠入了深渊。迫于无奈，冯慧只能想办法再次“投喂”，但她也发现了，秦朔的心智并不成熟，于是做了两手准备。
让林海芝出手，或者自己利用这个新生的死者。就和养小鬼一样，是可以带来好运的。于是冯慧“顺利”地收编了秦朔，她很自信，因为这个孩子在上午才对她表示了感恩，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的光不会造假，是一个尚还纯净的灵魂最真实的映照。
然而这一切都有前提，那就是秦朔因李广生的杀害而诞生。冯慧从来没有想过，死者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怨念，来自生前最后看向她的一眼。
从给秦朔“投喂”章素梅开始，“死者”就已经彻底失控了。
灵智尚未稳定的秦朔，再一次饿坏了之后，本能让他杀死了章素梅，自己平日里最亲近的，那个一直爱护着他的老师。
“阿礼，学生死了，校方可以主动伪造意外来操控舆论。学生重伤，他们却要扼杀最后的希望。你觉得，活人和死者有什么区别？”
薛礼没有说话，想明白一切之后，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起来。人心比鬼可怕，这话说了多少年？可他们从未真正去忖度其中的分量。
唐浅见他不回话，也没有理他，径自抱起秦朔，小男孩乖乖地靠在唐浅的怀里，依然是那副可怖的模样，但薛礼忽然觉得，先前在外面哭喊的冯慧要比秦朔骇人得多。
他拖着自己的身体跟了上去，三人一言不发，在火烛的指引下，走入一片黑暗里。
青鸟小学，林海芝怔怔地望着突然开始收缩的鬼气，以及逐渐消散的死者，还有那栋恢复如初的教学楼，内心满是不可思议，喃喃道：“那小子成功了？怎么可能，秦朔没有死，他怎么做到的？”
她知晓一切的由来，也明白自己的好姐妹才是源头，但她心里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杀死秦朔。
下一刻，就见唐浅抱着秦朔，推开了教学楼的大门，薛礼紧随其后，右手胳膊还探出去摁住了那扇门，生怕唐浅再给他下点什么套。
什么鬼？怎么薛礼拖着薛礼？林海芝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前面的薛礼竟然是“死者”，当下嘴角抽了抽。
这两人，搞啥py呢？
却见唐浅缓缓上前，一言不发，也不和林海芝打招呼，自顾自走到莲花雕像那，将怀里的秦朔放下来，蹲下身子，右手摸着小男孩的脑袋，语气严肃：“秦朔，你知错吗？”
秦朔眨了眨眼睛，道：“我知道。”
“起因不是你，原本你没有杀人之罪。但后来你设计冯慧，李广生是你亲自动手，还有两名学生是你撺掇冯慧做的。”唐浅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你的做法早已脱离了报仇的范畴，能直接杀死冯慧和李广生，却将无辜的人卷入，打算报复更多的人。这一点，我保不了你。”
新生的死者没有经历引导，最后怨恨和本能占据了高峰，但这改变不了什么。人间有人间的律法，死者有死者的规矩。坏了规矩，就当受罚。
林海芝的眉头舒展开来，对活人而言，无论是怎么样的死者，都是不存在为好。毕竟哪怕死者没有恶意，冲撞了死者的活人也很容易遭遇不幸。倒是那头的薛礼抬起手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最后却缩了回去。
原本有些视死如归的秦朔，此刻却突然犹豫了起来，他抬起双眼，小声问：“唐浅哥哥，我死的时候很痛，很难受。这一次，也会那么难受吗？”
唐浅没有回答。
秦朔知道了他的意思，捏了捏拳头，有些紧张，上前扑到了唐浅的怀里，闷声低语：“抱抱我，这样，我就不怕痛了。”
此言一出，薛礼心中那股子难受劲就再忍不了了。他最看不得这种东西，脸色阴晴不定，迟疑再三，还是开口：“唐浅，你……”
“薛礼！”林海芝打断他，“我们是活人。”
我现在是死者啊。薛礼瞄了瞄自己一脸安详的身体，翻了翻白眼。
唐浅将驭灵手套穿在手上，一言不发，右手轻轻摁在秦朔的后背上。秦朔只觉得身体里有一股能量顺着唐浅的手流出去，这感觉不舒服，但倒不算非常痛苦。
“他抽取的不是鬼气？”见这一幕，林海芝眉头一皱，她也没见过唐浅手上的手套。这玩意儿给她的感觉很差，很可怕，没想到有能直接抽取死者力量的法器。可顺着秦朔身体流出来的，并不是那股浓稠的鬼气。
那好像是……怨念？想明白的那刻，林海芝愣住了，旋即神色有些复杂，却没说什么，继续看下去。
执念是常规死者诞生的最根本原因，若这执念带有杀性，就是怨念了。没想到唐浅这么狠，也没想到唐浅手上那东西这么狠。直接抽离这份执念固然治本，可一旦死者消散，那磅礴的鬼气会迅速铺开去的！
突然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原本的寂静，薛礼和林海芝都下意识看过去，两人都是一愣。随着身体虚化，秦朔的体内竟然噼里啪啦掉出一大堆染血的铜钱来，那数量说不得有上百枚。这东西他们认得，活人的“买命钱”，这小鬼这么凶，敢吞那么多？
唐浅的动作突然停下了，有些苦恼地望着地上的这些铜钱，斟酌了半天，语气里满是无奈：“哎呀，你看看你，怎么拿这么多买命钱呢？”
趴在唐浅怀里的秦朔一阵心虚，这铜钱还是他从唐浅身上偷的呢，那会儿他是真想让唐浅死来着。
“你这样当面贿赂我，我很难办啊。”唐浅还是一副苦恼的样子，思索着，最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露出一个笑容，放开秦朔，狠狠地揉了揉秦朔的脑袋，随后轻车熟路地将他一把抱起，起身。
“没办法，你这样大方，我只好帮你承担这份因果了。”
语气里满是一种兄长对弟弟的爱护、宠溺与无奈。
林海芝和薛礼两人闻言色变，共同喝道：“你疯了？” 那头的秦朔也有些发懵，只觉得忽然有一股奇异的能量流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原本有些透明的身体再度变得清晰起来，属于死者的特征也尽数消失，再度恢复了初遇时的模样。但这一切伴随的却是唐浅的剧烈咳嗽，以及口眼里渗出来的血。
“哥！”秦朔心里一急，就想抱过唐浅的头，连称呼都简略了。只是唐浅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伸手指了指天空。
受鬼气影响，漆黑如墨的夜空忽然有些不稳定，外界正常的浅蓝色天空若隐若现，此时太阳已经快升起了。
“秦朔，章老师有让你们写过关于梦想的作文吗？”看着逐渐发白的远方，唐浅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秦朔点点头。
唐浅问：“那你写了什么？”
秦朔想了想，吐了吐舌头，道：“我想当一名作家。”
“作家？”唐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复又看向天空，说着，“现在是黎明，天刚亮。但古人有意境，称之为破晓。你看，鬼气，要消散了。”
心上的那一层迷雾，能不能消散？
秦朔定定地望着逐渐透进来的光亮，忽然道：“哥，我想写一个故事。”
唐浅问：“什么故事？”
小男孩扬起一个笑脸，大声说道：“一个关于你的故事！”
唐浅笑，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子，道：“你现在写的东西，活人可是看不了的，这样也要写吗？”
秦朔严肃地点点头，说道：“没关系，哪怕没有人会看，我写得也很糟糕，但我想写这个故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让所有人知道这个故事。”
“这个活人，拯救了死者的故事。”
他伸出小手，举在自己的眼前，终于透射进来的光亮仿佛能倾泻进指缝间，小家伙死气沉沉的眼睛，在这一刻亮了起来，那里面有光。
他抓住了新的执念。
唐浅只觉得怀里一轻，秦朔突然间无影无踪。他抬头看去，却见一只黑首红喙，拖着长长尾羽的灰蓝色鸟儿在空中盘旋，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啭。
笼罩在死寂中一个多月的青鸟小学，总算唤醒了生机。
青鸟小学，终于飞出了建校十九年来的第一只青鸟。